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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健康之家

vivi鬼小豬

樓主

2024-07-16 4.9萬 6

帶父母去看精神科的年輕人

身體衰老會帶來精神的塌縮。社會老齡化程度加深帶來的危機之一,即是老人群體在面對身體疾病增多的同時,遭受精神疾病的摧折。

不少子女們開始帶父母去看精神科,并在一個精神疾患多發(fā)的時代,預習未來。

走進精神科

蔣悅的父親今年70歲。2017年年末,六十歲出頭的父親開始出現(xiàn)明顯異常。東北地區(qū)已入深冬,路邊的植被掩蓋在厚厚的積雪下。叫父親起床,成了蔣悅家的一大難事。

2017年,蔣悅32歲,遠在北京工作,她只能從家人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父親的異常。蔣悅給家里打電話,總是母親來接。當她問起父親在做什么,母親忍不住抱怨:“你爸天天就睡覺。”哪怕是工作日要上班,也得母親來叫他起床。有時,他得發(fā)一通脾氣后,才會起身。在起床這場戰(zhàn)役里,蔣悅的父親孤軍為戰(zhàn)。他有六個弟弟妹妹,平時聯(lián)系緊密,常常聚會。有時一大家人吃過晚飯,聚在客廳聊天,父親會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地回到臥室,重新窩在床上。叔叔、姑姑們試過叫他出來說說話,但他躺在床上不動,只叫他們別管他。叫他叫得多了,他會沖出房間,生氣質(zhì)問:“你們管我干什么玩意兒?”姑姑覺得奇怪,“你爸爸怎么沉默寡言,見人也不說話。”

父親曾經(jīng)是積極健談的人。蔣悅聽母親說起過,父親年輕時在農(nóng)村工作,下班后會坐在朋友家的炕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直至深夜。家里大大小小的聚會,常常是他費心操持。年輕時,他拿著刀,掌管整個廚房,其他人穿梭交替著幫忙洗菜、備菜,他就釘在灶臺前,直到炒出最后一個菜,端上桌。他享受為家人下廚的快樂。哪怕后來年歲漸長,體力跟不上,他也常常站在一旁指導。家人們曾猜測,蔣悅父親的消沉,是否和提上日程的搬家有關。

蔣悅家在一棟六層步梯的樓房里,房子是母親年輕時分得的,已經(jīng)住了近20年。蔣悅的母親膝蓋不好,爬樓梯越來越吃力,久而久之便不愿意下樓。從2014年左右,蔣悅就開始張羅著想要換房。父親一直不愿意,他舍不得住了多年的房子。真正讓蔣悅感覺到有問題的,是父親的回避。

2018年春節(jié)前,蔣悅休假回家。飯桌上,她又一次提及搬家的事宜,父親強硬地說他不搬,此外沒有其他回應。無論蔣悅?cè)绾蝿裾f和詢問,父親都只低著頭吃飯,不答話。等到碗里的飯見了底,他放下筷子,又回了房間躺著。在蔣悅的成長歷程中,父親一直是家里的頂梁柱,家里事務都由他抉擇,其它事遇上意見沖突,他也會表達自己的想法,提供解決方案。消極回避,不是父親的處事風格。

2018年春節(jié)家宴,發(fā)現(xiàn)父親不愿意進廚房,蔣悅意識到父親連曾經(jīng)的愛好都已失去興趣。她開始思考父親的狀態(tài)是否和心理疾病有關。春節(jié)假期結(jié)束,她一回到北京,就立刻掛了安定醫(yī)院的號,咨詢醫(yī)生。聽了蔣悅的描述,醫(yī)生認為,父親有80%的幾率確診抑郁。北京回龍觀醫(yī)院老年科病區(qū)主任燕江陵曾介紹,老年抑郁十分常見,但相比青年人的抑郁癥,要更難以識別。老人性格脾氣的改變,如易怒、產(chǎn)生攻擊等,常常被當作普通的“老化”,難以引起重視。有數(shù)據(jù)顯示,患有抑郁癥的老年人中,接受治療的不到10%。

2023年8月的某天,王禹侃的爺爺顫悠悠爬上了許久不去的三樓。湖北農(nóng)村的自建房頂樓,冬季常被用作熏臘肉的場所,煙氣將墻壁燎得黢黑。爺爺家的三樓也不例外。曾經(jīng)懸掛過臘肉的房梁不算高,站著伸直手就能夠到。爺爺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一根麻繩,纏上房梁,打了個結(jié),將頭套進去,用力地拽著繩子勒緊自己的脖子。粗糙的繩子磨破了爺爺脖頸上的皮膚,留下了一道紅痕。

發(fā)現(xiàn)爺爺不見,奶奶一層一層找到三樓,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她帶著爺爺下樓,立馬給住得最近的小兒子打了電話。不到十分鐘,王禹侃的小叔趕來,發(fā)現(xiàn)父親人還清醒著,脖子上的外傷也不算重,他簡單給父親上了藥。

兩天后,在王禹侃的建議下,小叔帶著爺爺去市里的精神??漆t(yī)院做了檢查,最終確診中度抑郁。除了王禹侃,家里沒人想過爺爺可能是抑郁癥。

王禹侃今年30歲,在北京工作,自己就是抑郁癥患者,有時去北京安定醫(yī)院復診開藥,常能看到老年抑郁科室門口許多老人來來往往。但在他所熟悉的三線城市下屬鄉(xiāng)鎮(zhèn),沒有專門的抑郁癥科室,老年抑郁癥更是盲點,“很多人覺得這個老頭他只是有點想不開,只是情緒不好,很正常。”王禹侃覺得爺爺并非真心求死,激烈的行為像是一種宣告——“我真的病了”,是爺爺對生的渴求。

圖 | 小叔帶著爺爺去三樓把繩子解下來

站在前沿時刻接受信息沖刷的年輕一代,對于精神和心理上的問題有了更明確的認知,這讓他們成為了幫助父母找到抓手的人。早在各種心理科普社交賬號興起之初,蔣悅就開始了解抑郁癥相關的知識。向醫(yī)生確認過父親很大可能是抑郁癥后,她反而松了一口氣,“抑郁癥就像感冒一樣,起碼是可以治好的。”

蔣悅的父親做了幾十年的婦幼科醫(yī)生,對抑郁癥卻了解不多。最初蔣悅試探性地詢問他,有沒有可能是抑郁癥時,他的反應很大,當即反駁:“你才有精神病。”為了扭轉(zhuǎn)父親對抑郁癥的態(tài)度,蔣悅每周都給父親打兩三通電話,向他鋪陳抑郁癥相關的知識。她認為,應該讓父親明白抑郁癥是個常見且能夠治愈的病。她時常旁敲側(cè)擊地暗示,抑郁癥不是一個值得羞恥的病,很多人都被它流變:“我一個朋友的媽媽也是抑郁癥,挺嚴重的,但之后治療了,有了好轉(zhuǎn)。”她也時常強調(diào),抑郁癥也需要做完整的檢查,依靠一個科學的體系仔細求證,并非隨便兩句話就能確診。

和父親的通話中,大多數(shù)時間里父親都沉默著,不耐煩了就找借口掛斷電話。但一兩個月后,遇上他狀態(tài)好的時候,他漸漸開始愿意袒露自己的狀況,說自己總是睡不醒。有時,他甚至會主動提問,“這個抑郁癥是不是得用儀器查才能鑒定?”蔣悅認為,這一個小小的提問,就是父親開始接受這個病癥的小小的縫隙。就這樣在北京和遠在東北的父親保持通話三四個月后,某天,蔣悅的父親給她的叔叔姑姑們挨個打電話,說要一起吃飯。

5月的一個周末中午,一家人圍坐在姑姑家的飯桌上,父親開口道:“今天我有點事要跟你們說,我得病了。一開始我不舒服,然后我有了自殺的念頭,后來女兒跟我說了這些事情,雖然(抑郁癥)這件事還沒有百分百確診,但我確實是得病了。我不敢碰刀,我覺得我一拿起菜刀,就要把自己的手砍掉。”蔣悅這才知道父親不愿再進廚房的理由,此前,父親從未表露過這樣的想法。

2018年5月,蔣悅帶父母到北京安定醫(yī)院。初診的病人需要完成一系列檢查,不同分診室門口,站著不少帶父母來看病的年輕人。她和其中幾位子女簡單聊過,大家都是第一次來,但相比蔣悅的父親,他們父母的異常要更加明顯,有人每天在家發(fā)脾氣,摔盆摔碗。檢查過程中,蔣悅一直陪在父親身邊,幫他操作一些他從未見過的儀器。處于情緒低谷的父親,面對陌生事物,總會焦躁排斥,不愿繼續(xù)。

這種時候,總是蔣悅在一旁安慰疏導。一輪檢查過后,她拿著一張寫有“重度抑郁癥,有自殺傾向”檢查結(jié)果的單子,同父母一起進了老年精神科診室。父母分坐在醫(yī)生對面的椅子上,蔣悅就站在他們身后,聽父親回答醫(yī)生的問題。當被問起有沒有感覺到重度抑郁對生活造成影響,父親緩緩說道:“我就像抽大煙一樣,不睡醒覺,我就不行。”醫(yī)生平靜地安撫:“這正常,抑郁的時候是有這種情況,這很常見。”按醫(yī)生的處方取完藥回家,路上,蔣悅一邊開車,一邊鼓勵父親:“這就行了,踏實了,咱們先嘗試著28天吃吃看。”她回顧著剛剛的檢查,特意再次提及了檢查過程中出現(xiàn)的新近的醫(yī)療設備,試圖調(diào)動父親的積極性,“你看,人家是這樣操作的,和我們想象的一點都不一樣。”父親時不時答話,明顯比平時要積極一些。

無聲的崩塌

今年剛從應用心理學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的阮其蓁,分別在老年精神科和身心醫(yī)學科實習過三四個月。帶教老師坐診時,她就和同學一起穿著白大褂,坐在一旁旁聽。

醫(yī)生對面擺著兩把凳子,一把更靠近醫(yī)生,一把更靠近診室門。阮其蓁發(fā)現(xiàn),態(tài)度更積極的子女總是選擇坐在更靠近醫(yī)生的座位上,他們上身前傾,等著在醫(yī)生話頭結(jié)束時提出新的問題,不停向醫(yī)生確認用藥和陪護的注意事項。還有人會向醫(yī)生尋求了解抑郁癥的推薦書目。她也見過有些子女捧著手機,雙臂環(huán)抱,站在靠墻的位置,極少參與問診。甚至有人會質(zhì)疑老人得抑郁癥的合理性:“現(xiàn)在都講年輕人工作壓力大,抑郁,怎么一個不工作、退休了的老人家還抑郁了?”

第一次承擔起監(jiān)護職責的年輕人,在關懷父母的同時,也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埋怨。阮其蓁曾在老年精神科遇到一位六十五歲上下、確診了焦慮和抑郁的女性患者。從她住院起,兩個女兒便來輪流陪護。老人所處的病房,離醫(yī)生辦公室很近,陪護的兩個女兒時不時因為母親的問題從病房跑來找醫(yī)生,“我媽怎么又肚子疼”,“我媽又在說那些話”。

阮其蓁感受到,比起擔憂母親的狀況,小女兒更多地是在頭疼自己要面臨的種種麻煩。阮其蓁印象很深刻,見到這位病人的第一面,她很瘦,“像被吸干了一樣”,眉頭緊鎖,嘴角朝下,不怎么說話。問及她的感受時,她只會講“我不好過”,阮其蓁不得不進一步詢問:“你哪里不好過,身上不好過?還是心里面覺得不好過?”她才會加上具體的界定:“我心里面不好過。”講述起自己的狀態(tài),她表情麻木,難以清晰表述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像是一個努力傾倒內(nèi)容物的“空殼”。

后來她與病人建立起信任,這位病人一直在說的,都是對兩個女兒的擔憂。女兒們的婚姻都不順利,是她最大的壓力源。她常將長長的頭發(fā)撥弄到肩膀前,一邊傾訴對女兒的擔憂,一邊編辮子,編好后又再拆開,反復數(shù)次,傾訴的話語也不斷反復。后來還開始叮囑阮其蓁,找對象要擦亮眼睛,不要像她的女兒一樣。丈夫早逝,她獨自支撐起小家庭的生活,尤其擔心自己作為母親的不稱職,會導致女兒的生活不幸。由這位病人,阮其蓁聯(lián)想到了老一輩人普遍面臨的處境。他們在艱苦的條件下成長起來,忍耐是他們習得的生存之道。他們的子女也對他們堅挺的姿態(tài)習以為常,當父母流露出脆弱和衰頹,他們難以接受,“為什么你到這就撐不住了,我小時候你不是這樣的。”

圖 | 阮其蓁實習醫(yī)院的病房

老人自己也難以接受自己的脆弱。步入老年之后,一直以來支撐家庭、支撐兒女的支柱,因為身體的衰退,逐漸變?yōu)樾枰藥头?、照料?ldquo;弱者”。許多人無法適應這樣的角色轉(zhuǎn)換。蔣悅回憶,父親是從退休后,話逐漸變少的。

父親從小就支撐著家庭的運轉(zhuǎn)。爺爺早年因為文革下獄,那段時間,父親不得不一邊照顧剛剛生產(chǎn)的奶奶,一邊給爺爺送飯,還得照顧年幼的兄弟姐妹。年齡最小的姑姑和叔叔,年幼時,都是父親每天抱著哄睡。等到父親成年后,他又帶著兄弟姐妹從農(nóng)村搬到了縣城安家。當時正趕上計劃生育,父親需要下鄉(xiāng)普及、推廣,還因為工作出色成了“典型人物”,回到縣城后做了醫(yī)院的院長。無論是工作上還是生活中,父親都扮演著“頂梁柱”的角色。

2014年,父親年滿60歲,辦理退休,雖然立馬就被返聘,仍然留在醫(yī)院看診,但他也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體力不如從前。常年站立做手術,蔣悅的父親腰椎有慢性疼痛,隨著體力的衰弱,他越發(fā)容易感到疲憊,慢性疼痛也愈頻發(fā)。蔣悅揣摩父親的感受,他長期處于獨自支撐的角色,兄弟姐妹都指望著他,導致他習慣性地認為所有的事情都只能靠自己,“越是這樣,他越覺得自己一定要做得很好,要健康,倒下了沒有人來幫他。”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情緒越來越得到正視。在新的社會氛圍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學習著認識正常的情緒反應,被教育要尊重自己的感受,學會宣泄。老年人從未學過這一課,他們?nèi)狈τ谧约呵榫w的關注和表達,這使得他們的情緒需求更加隱秘。

阮其蓁之前也做過大學生的心理咨詢,在和大學生的交談中,“孤獨”是高頻出現(xiàn)的詞匯??稍谂c老人相處的幾個月時間里,她發(fā)現(xiàn),老年人,很少表達自己的孤獨。“老一輩人對于情緒的體驗相對單薄,對情緒的捕捉也更遲緩,他們很難說自己焦慮、抑郁,或是孤獨。”心理的劇烈震蕩,在沉默中發(fā)生。老年精神科的病房里,氛圍凝滯。長時間的寂靜中,阮其蓁能清晰聽聞窗外汽車駛過馬路的聲音,和空調(diào)的輕微嗡鳴。有的老人從住進來開始,就臥床不起,不是因為身體問題難以動彈,而是他自己失去了活動的意愿。護工時常要幫他翻身,以免長褥瘡。

身心醫(yī)學科的綜合病房,收容了青少年,則要喧囂許多,時不時就能聽見吵鬧和哭喊,有時還伴隨著摔砸東西的聲音。在身心醫(yī)學科的綜合性病房里,阮其蓁遇到過一位70歲的女患者,從她因抑郁、焦慮住院的小半個月時間里,她的四五個子女沒有一個來看望過她。那段時間,她發(fā)展出了打嗝的癥狀。這位個子瘦小,頭發(fā)開始泛白的女士,走到哪都會打一個大聲的嗝,有時是嘔吐的聲音。剛來時,她住在多人病房,但因為同房間的病友實在受不了她一直打嗝,醫(yī)生只能把她轉(zhuǎn)到2人間,和一位不在醫(yī)院留宿的青少年同住。

有時,阮其蓁坐在辦公室里,遠遠聽到一聲嗝在喉嚨里的鳴響,她就知道,一分鐘后,這位病人就要到辦公室了。這位病人向醫(yī)生尋求過幫助,希望能用點藥止嗝。阮其蓁的帶教老師給老人開了兩片維生素B,告訴她這是特效藥,老人吃下去,立馬就好了。這說明老人打嗝是心理因素引起的。阮其蓁后來和老師討論過,她們猜測,這位病人在家里可能缺少關注,打嗝是她吸引注意的一種方式,“(她的意思)就像是在說,我很想你關注我,但我也很怕打擾你,所以我從很遠就開始打嗝,越靠近你,聲音越大,所以我是這樣慢慢來的,我不唐突的。”阮其蓁感到心疼。不斷重復的嗝聲,像是老人孤獨的喃喃自語。

王禹侃的爺爺今年89歲。2019年他突發(fā)腦溢血,及時手術后康復出院,但狀態(tài)卻日漸萎靡。走路的步子變得拖沓細碎,聲音也變得嘶啞,像是從喉嚨里發(fā)出的風聲。有時老人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別人聽不清,就漸漸更不愿表達。

王禹侃和爺爺聯(lián)絡得不多,偶爾的視頻通話中,爺爺在屏幕中靜默著,對這頭的他笑一笑。被問起最近怎么樣,他就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說:“還可以。”和媽媽視頻時,媽媽也問他:“你有沒有覺得爺爺越來越呆了?”媽媽是開藥店的,具備一定的醫(yī)學知識,她懷疑爺爺在腦溢血后可能有些老年癡呆的癥狀,但從未往抑郁的方向想。爺爺那幾年的狀態(tài),讓王禹侃覺得,他好像進入了一個安靜地“等待死亡”的狀態(tài)。

爺爺沒什么興趣愛好。每天早上起來,穿好衣服,就在客廳里坐著。以前還會看新聞聯(lián)播、電視劇,漸漸,即使電視還放著,爺爺已經(jīng)坐著打起了盹,到后來,他連電視也不開了。爺爺也不愿意接受新事物,智能手機太復雜,他就干脆不學。只用著一個可以接打電話的老式手機,出門也常常不帶在身上,漸漸,手機變成了家里的“座機”。

低落的情緒、衰弱的身體,使得許多老人開始貶低自己的價值,擔心自己成為兒女們的負累。近兩年的一次公休日,回到老家的王禹侃聽到爺爺向父親宣泄情緒,說要去敬老院。王禹侃的父親難以理解,“你三個兒子每天輪流過來看你,你不愁吃穿,你也沒有什么大的問題,比隔壁那些老頭內(nèi)臟功能都好,為什么要住敬老院?”爺爺當時說:“反正我在家里面也是等死。”

為老人織網(wǎng)

2024年6月,阮其蓁回了一趟奶奶家。奶奶以前也是醫(yī)生,向來將自己捯飭得整潔又精神。頭發(fā)扎成小揪,再用夾子卡住。但這次回家,她發(fā)現(xiàn)奶奶頭發(fā)沒再燙過,耷拉著散在肩頭。衣服上有殘存的油漬,家里也像許久沒有打掃。

阮其蓁不敢直接問她最近怎么了,看起來不太好,怕負面反饋會讓奶奶心態(tài)更加消極。她開始運用自己做心理咨詢的技巧,只說:“你的發(fā)型和之前好像不太一樣了,這個發(fā)型看著也挺年輕的,但沒怎么見過你這個樣子,是沒時間去燙嗎?要不要我陪你去?”奶奶這才告訴她,她以前關系很好的同事最近去世了,她沒有心情燙頭發(fā)。

奶奶今年83歲。周邊朋友的離世像是在耳邊敲響的警鐘,提醒著她,死亡或早或晚也會降臨在她身上。在幾個月的實習中,阮其蓁承接過許多人的痛苦情緒,但直面奶奶的悲傷時,她卻感到無計可施。當下,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聽奶奶傾訴著朋友的悲苦。等奶奶傾訴完,情緒平復后,阮其蓁幫她把家里各處都打掃了一遍。和奶奶共處的那段時間里,阮其蓁一直努力為她提供積極正面的反饋,稱贊她、肯定她。朋友離世的悲傷或許難以平復,但奶奶起碼愿意跟著姑姑出門,重新燙了一次頭。

蔣悅所有關于抑郁癥的知識都是自己在業(yè)余花時間了解的。父親確診抑郁癥的那段時間,2018年,蔣悅在一家行業(yè)頂尖的電商公司工作,三十歲出頭,精力已不如二十歲時充沛,要對接的業(yè)務卻越來越多。忙的時候,她一天要工作十個小時,甚至更多。有時,她得熬到凌晨兩點才能回家。因為父親生病,為數(shù)不多的休息時間,她都在瀏覽抑郁癥相關的信息。父親初診時,等父母結(jié)伴出了診室,蔣悅獨自留下面對醫(yī)生,她想更深入地了解父親的病情。除了父親的抑郁癥,她還要面對隨著父母逐漸老去而來的各種慢性病,未來可能會有更多措手不及的未知狀況發(fā)生。

或許是看出了蔣悅的焦慮和壓力,醫(yī)生開導她說:“你首先要調(diào)整好你的心態(tài),你父母的情況也許在未來的3年、5年,也許是8年、10年后,會給你帶來很巨大的壓力。當這些情況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你是沒有辦法阻擋的。你眼下不需要為未來的事操心,你要做的就是保證自己健健康康,不要有任何壓力。當有一天這些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你再去面對就好了。”

醫(yī)生四兩撥千斤的話語,將蔣悅暫時從焦慮中解救了出來。她決定專注眼下,先做自己能夠做的。每次復診,蔣悅都會陪著父親去,她總擔心父親向醫(yī)生或是向自己隱瞞情況。有一次,醫(yī)生在復診時問到父親最近的飲酒狀況,父親只說偶爾喝,她立即在旁邊反駁:“天天喝。”有的時候遇上“家屬不能入內(nèi)”,她在門口問父親醫(yī)生說了什么,父親常常避重就輕,“啥也沒說,說我挺好的。”她一定會再獨自返回診室,向醫(yī)生確認,聽醫(yī)生重復數(shù)條需要杜絕和注意的事項。

父親剛開始服藥時,一到服藥時間,蔣悅就盯著父親把藥吃下去。后來父親回了黑龍江,每個療程的藥都由蔣悅到醫(yī)院去取回,再寄到老家。郵寄之前,蔣悅都會記下每樣藥品的數(shù)量和服用劑量。過段時間,她再悄悄給家里的親戚發(fā)消息,拜托她去家里幫忙數(shù)一下藥的數(shù)目,以檢查父親的服藥情況。從父母確診病情開始,蔣悅的生活除了工作,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了父母身上。

分居兩地,她只能靠視頻通話了解父母的情況。最長不超過三天,蔣悅會聯(lián)絡一次父母,了解他們最近的心理狀態(tài)。她擔心太長時間不聯(lián)系,會錯漏許多父母生活中的細節(jié),影響她對父母心理狀態(tài)的判斷。父親情緒并不穩(wěn)定,許多時候并不主動對話,她只能讓母親拿著手機走到父親身邊,拉著他一起視頻。

有時候,她會刻意逗父親,“老頭兒,樂一個。”父親扭過頭不說話,她就知道,父親今天心情不好。如果父親扭扭捏捏,擠出了點笑容,她就能稍稍放心,父親今天心情還不錯。蔣悅在北京的生活難以割舍,父母在東北也有自己的生活圈。短期內(nèi),雙方都難以改變固有的生活。但蔣悅已經(jīng)開始為未來打算。她將原來租的一居室換成了兩居室,留一間空房給父母,方便他們來北京住。父母來北京的幾次暫住,她都費盡心力,幫助他們?nèi)谌胄碌纳睢?/div>

原本,蔣悅沒有早上喝豆?jié){的習慣,但她會刻意向父母說自己早上想喝豆?jié){,以此為理由讓父母去附近的早市逛一逛。起初的兩次,父母逛了十幾分鐘就回了家。后來見太早回來,女兒還沒起,他們漸漸也放松了心神,愿意在附近多轉(zhuǎn)轉(zhuǎn)。有時,蔣悅也會帶父母去周邊的咖啡館坐一坐,聊聊天。父親有時搭話,有時就坐著打瞌睡。她最近也從上一份工作中離職,辭去了核心管理層的職位,希望能找一份時間更靈活的工作,方便未來照料父母。不論是抑郁,還是更常見的其他慢性病,隨著父母的衰老,她不可避免地要承擔起照護兩位老人的責任。蔣悅不愿意將這定義為“付出”,“就像你有孩子,也要呵護、照料孩子的生活一樣,年老的父母也需要照料。這只是家庭成員之間的相互支撐而已。”

圖 | 蔣悅父母在北京時,去三源里買菜

當老人的行動力有限,子女就成了他們連接當下世界的紐帶。王禹侃的爺爺出院后,除了吃藥治療,爸爸、叔叔時常督促他出門散散步。今年,老人的小兒子買了一個智能手機,硬塞給老人,要求他必須學會操作,每天必須看。雖然他仍然不太會用那些復雜的功能,但起碼學會了點開短視頻軟件,用一根手指在屏幕上滑上滑下,觀看短視頻。

2024年2月,王禹侃春節(jié)回家看望爺爺,但他發(fā)現(xiàn)“隔代”的隔閡難以消弭,他不知道該怎么向爺爺解釋自己在影視行業(yè)的工作,也不知道爺爺年輕時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許多時候,他能做到的陪伴,只是在問詢爺爺?shù)慕鼪r后,繼續(xù)沉默地坐著,或是低頭刷手機。哪怕是帶著爺爺去爬山,他能做的也只是坐在一旁,看著爺爺沉默地望著那片陪著他從小到大的山林。

王禹侃開始好奇,爺爺沉默的晚年背后,有怎樣豐富、厚重的人生。他發(fā)現(xiàn),很多人連自己的爺爺奶奶生日是什么時候,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希望能在今年拍攝一部專題采訪的片子,從爺爺有記憶開始的經(jīng)歷聊起,去了解爺爺?shù)墓适?。也許不一定會發(fā)出來,但自己留著,也是給爺爺留下一個念想。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回復(6)
妖妖細腰 沙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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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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