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賞《桂花雨》(作者:臺灣·琦君。已收入小學五年級語文課本)
桂花雨
中秋節(jié)前后,就是故鄉(xiāng)的桂花季節(jié)。
一提到桂花,那股子香味就仿佛聞到了。桂花有兩種,月月開的稱木樨,花朵較細小,呈淡黃色,臺灣也有,我曾在走過人家圍墻外時聞到這股香味,一聞到就會引起鄉(xiāng)愁。另一種稱金桂,只有秋天才開,花朵較大, 呈金黃色。我家的大宅院中,前后兩大片曠場,沿著圍墻,種的全是金桂。惟有正屋大廳前的庭院中,種著兩株木樨、兩株繡球。還有父親書房的廊檐下,是幾盆茶花與木樨相間。 小時候,我對無論什么花,都不懂得欣賞。盡管父親指指點點地告訴我,這是凌霄花,這是叮咚花、這是木碧花……我除了記些名稱外,最喜歡的還是桂花。桂花樹不像梅樹那么有姿態(tài),笨拙的,不開花時,只是滿樹茂密的葉子,開花季節(jié)也得仔細地從綠葉叢里找細花,它不與繁花斗艷??墒枪鸹ǖ南銡馕?,真是迷人。迷人的原因,是它不但可以聞,還可以吃。“吃花”在詩人看來是多么俗氣?但我寧可俗,就是愛桂花。 桂花,真叫我魂牽夢縈。故鄉(xiāng)是近??h份,八月正是臺風季節(jié)。母親稱之為“風水忌”。桂花一開放,母親就開始擔心了,“可別做風水啊。”(就是臺風來的意思。)她擔心的第一是將收成的稻谷,第二就是將收成的桂花。桂花也像桃梅李果,也有收成呢。母親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遭,嘴里念著,“只要不做風水,我可以收幾大籮,送一斗給胡宅老爺爺,一斗給毛宅二嬸婆,他們兩家糕餅做得多”。原來桂花是糕餅的香料。桂花開得最茂盛時,不說香聞十里,至少前后左右十幾家鄰居,沒有不浸在桂花香里的。桂花成熟時,就應當“搖”,搖下來的桂花,朵朵完整、新鮮,如任它開過謝落在泥土里,尤其是被風雨吹落,那就濕漉漉的,香味差太多了。“搖桂花”對于我是件大事,所以老是盯著母親問:“媽,怎么還不搖桂花嘛?”母親說:“還早呢,沒開足,搖不下來的。”可是母親一看天空陰云密布,云腳長毛,就知道要“做風水”了,趕緊吩咐長工提前“搖桂花”,這下,我可樂了。幫著在桂花樹下鋪篾簟,幫著抱住桂花樹使勁地搖,桂花紛紛落下來,落得我們滿頭滿身,我就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母親洗凈雙手,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盤中,送到佛堂供佛。父親點上檀香,爐煙裊裊,兩種香混和在一起,佛堂就像神仙世界。于是父親詩興發(fā)了,即時口占一絕:“細細香風淡淡煙,競收桂子慶豐年。兒童解得搖花樂,花雨繽紛入夢甜。”詩雖不見得高明,但在我心目中,父親確實是才高八斗,出口成詩呢。 桂花搖落以后,全家動員,揀去小枝小葉,鋪開在簟子里,曬上好幾天太陽,曬干了,收在鐵罐子里,和在茶葉中泡茶、做桂花鹵,過年時做糕餅。全年,整個村莊,都沉浸在桂花香中。 念中學時到了杭州,杭州有一處名勝滿覺垅,一座小小山塢,全是桂花,花開時那才是香聞十里。我們秋季遠足,一定去滿覺垅賞桂花。“賞花”是藉口,主要的是飽餐“桂花栗子羹”。因滿覺垅除桂花以外,還有栗子?;纠踝诱墒欤涇浀男聞兝踝?,和著西湖白蓮藕粉一起煮,面上撒幾朵桂花,那股子雅淡清香是無論如何沒有字眼形容的。即使不撒桂花也一樣清香,因為栗子長在桂花叢中,本身就帶有桂花香。 我們邊走邊搖,桂花飄落如雨,地上不見泥土,鋪滿桂花,踩在花上軟綿綿的,心中有點不忍。這大概就是母親說的“金沙鋪地,西方極樂世界”吧。母親一生辛勞,無怨無艾,就是因為她心中有一個金沙鋪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極樂世界。我回家時,總捧一大袋桂花回來給母親,可是母親常常說:“這里的桂花再香,也比不上家鄉(xiāng)院子里的桂花。” 于是我又想起了在故鄉(xiāng)童年時代的“搖花樂”,和那陣陣的桂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