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麗江回來后,兩個多月沒敢動筆寫它。現在想來,麗江像是一塊游離在時間之外的玉石,似乎所有事物在那里都減緩了速度,日子也因此顯得無比緩慢。
當地人告訴我們,在處處小橋流水的大研古鎮(zhèn),看看行人的步伐就知道他是不是納西人。納西人抱著這樣一種信念:人生來就是朝著死亡奔去,走得越快,就是離死亡越近。在街上,步履匆匆的,一定是外地來的游客;生于斯長于斯的納西人,他們背著手在青石街上慢慢地走過,看上去那樣慢條斯里、清閑淡定。
聽了這話,我們便不敢走快了。我想起了中醫(yī)里關于“氣數”的說法:人一輩子,呼吸的總次數是一定的,呼吸緩慢,則生命綿長。
麗江的男人們有著大把大把的悠閑時光可以打發(fā),他們唱歌、舞蹈、遛鳥、下棋,女人則承擔了生活的大部分任務。男人們的服飾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而女人們,則至今穿著古代流傳下來的服飾,完全看不出時代或繁華城市來的游客對她們會發(fā)生什么影響。在大妍古鎮(zhèn)的四方街上,納西女人在夕陽西下的流水楊柳小橋邊行走,夕輝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拉進麗江遙遠的昨天。
四方街是大研古鎮(zhèn)中心的一個小廣場。午飯后,我看到至少五六十位納西老人坐在街頭的一棵大柳樹下唱歌,好些人一邊唱歌一邊還把腳伸進河里。一個人唱兩三句,然后一群人唱兩三句。那聲音把我吸引。我觀察良久,疑心那是不是對歌的一種。游人們把這些歌者圍了起來,但是有誰聽懂了他們的歌聲呢。
游人拼命按下手中相機的快門。那些老人,或許已經見怪不怪了吧。但我想最初他們一定是很局促不安的:一群外人來到這里,憑什么對自己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日常生活發(fā)生興趣,以至連自己的走路、唱歌也會有人在旁邊拍照?最初他們一定莊嚴地拒絕了那種機器。但是后來不行了,來的人太多了,拍照的人也太多了,他們拒絕不過來,只好當作沒有看見,但是他們的日常生活還得繼續(xù)。想到這里我有些不安。
麗江是一個生活著的古城,而不是一座空城。它對城市人最大的吸引力大概在此。在一片古老的建筑里,生活著一群與這個時代脫節(jié)的人,過著與這個時代脫節(jié)的生活,于是人人爭睹。游人們在這里聽到了他們聽不懂的方言、古樂,看到了他們看不懂的納西女人的東巴舞,以為異事。我不知,如果一群人跑進我們的房子,窺探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將作何感想。
許多人來到麗江,腳便邁不動了,便住了下來。一些游客在尚居客棧住下,近中午時才起來,走到水邊的咖啡店坐坐,與朋友聊天,或者讀一本書,或者癡癡地看街上的人。幾杯咖啡喝完,天可能就又快黑了。許多人不遠萬里,輾轉來到麗江,或許整整半個月都是這樣過的。是不是到了麗江,人都會被這里的時間和速度蠱惑。
有一些不成名的流浪藝術家,來到麗江住了兩天,不想走了,于是他們就在街上開一間店,賣各式各樣的工藝品、飾品或開咖啡店、麗江酒吧。有一天的下午三點,瀘沽湖封閉我看到一間門前掛著“小橋流水”木牌的酒吧空無一人,我過去看了半天,發(fā)現留著長發(fā)的店主正躺在木屋檐下的躺椅上睡著了。在陽光底下,聽著路人的竊竊私語和流水的聲音,他就那樣安靜地睡著了。還有一間店,掛滿了琳瑯滿目的別致的小飾品,店主是個著一身黑裙的年輕女子,正坐在高高的木門檻上對著街面抽煙,她的手邊有一只貓,毛色美得驚人。店里的音箱放著不知名的英文歌。陽光斜斜透過窗子繁復的花欞,灑在高高低低的工藝品上,一絲風吹來,便聽到不知哪個角落的鈴鐺發(fā)出了輕輕清脆的聲響。
下午五點,有個附近農村的人用平板車拉來一車木頭在街上走過。春節(jié)麗江旅游街面兩邊走出來五六個長頭發(fā)或大胡子的店主,他們用指叩擊木料,討價還價后,把木料搬進了各自的店里。那些店主就對著這些樸素而笨重的木頭,瞇著眼睛看半天,一刀刀下去,木屑紛飛?偸菚袔讉遠道而來的人買下他們的作品。我親眼見到一個老外把一尊比他個子還高、刻著納西女人像的木樁扛在肩上買走。
在麗江行走,會不由自主地把呼吸放慢、把腳步放慢、把日子放慢。我也不想走了。我真想留在麗江,做一個懶人,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