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于2013-11-06 08: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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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氏父子》
    張?zhí)煲?/div>

    原載1934年4月1日《文學》月刊第2卷第4號。
    1934年10月20有修改。



第一節(jié)
    天氣還那么冷。離過年還有半個多月,可是聽說那些洋學堂就要開學了。

    這就是說,包國維在家里年也不過地就得去上學!

    公館里許多人都不相信這回事。可是胡大把油膩膩的菜刀往砧板上一丟,拿圍身布揩了揩手——伸個中指,其余四個指頭凌空地扒了幾扒:

    “哄你們的是這個。你們不信問老包:是他告訴我的。他還說恐怕錢不夠用,要問我借錢哩!

    大家把它當做一回事似地去到老包房里。

    “怎么,你們包國維就要上學了么?”

    “唔,”老包摸摸下巴上幾根兩分長的灰白胡子。

    “怎么年也不過就去上書房?”

    “不作興過年嘛,這是新派,這是……!

    “洋學堂是不過年的,我曉得。洋學堂里出來就是洋老爺,要做大官哩。”

    許多眼睛就盯到了那張方桌子上面:包國維是在這張桌上用功的。一排五顏六色的書。一些洋紙簿子。墨盒。洋筆。一個小瓶:李媽親眼瞧見包國維蘸著這瓶酒寫字過。一張包國維的照片:光亮亮的頭發(fā),溜著一雙眼——愛笑不笑的。要不告訴你這是老包的兒子,你準得當他是誰家的大少爺哩。

    別瞧老包那么個尖下巴,那張皺得打結(jié)的臉,他可偏偏有福氣——那么個好兒子。

    可是老包自己也就比別人強:他在這公館伺候了三十年,誰都相信他。太太老爺他們一年到頭不大在家里住,鑰匙都交在老包手里,F(xiàn)在公館里這些做客的姑太太,舅老爺,表少爺,也待老包客氣,過年過節(jié)什么的——賞就是三塊五塊。

    “老包將來還要做這個哩,”胡大翹起個大拇指。

    老包笑了笑?墒邱R上又拼命忍住肚子里的快活,搖搖腦袋,輕輕地噓了口氣:

    “哪里談得到這個。我只要包國維爭口氣,象個人兒。不過——噯,學費真不容易,學費!

    說了就瞧著胡大:看他懂不懂“學費”是什么東西。

    “學費”倒不管它?墒菫槭裁催^年也得上學呢?

    這天下午,寄到了包國維的成績報告書。

    老包小心地怞開怞屜,把老花眼鏡拿出來帶上,慢慢念著。象在研究一件了不起的東西,對信封瞧了老半天。兩片薄薄的紫黑嘴唇在一開一合的,他從上面的地名讀起,一直讀到“省立××中學高中部緘”。

    “露,封,掛,號,”他摸摸下巴。“露,封,……”

    他仿佛還嫌信封上的字太少太不夠念似的,抬起臉來對天花板愣了會兒,才怞出信封里的東西。

    天上糊滿著云,白天里也象傍晚那么黑。老包走到窗子眼前,取下了眼鏡瞧瞧天,才又架上去念成績單。手微微顫著,手里那幾張紙就象被風吹著的水面似的。

    成績單上有五個“丁”。只一個“乙”一那是什么“體育”。

    一張信紙上油印著密密的字:告訴他包國維本學期得留級。

    老包把這兩張紙讀了二十多分鐘。

    “這是什么?”胡大一走進來就把腦袋湊到紙邊。

    “學堂里的!灰常灰。還有一張,繳費單!

    這老頭把眼睛睜大了許多。他想馬上就看完這張紙,可是怎么也念不快。那紙上印著一條條格子,擠著些小字,他老把第一行的上半格接上了第二行的下半格。

    “學費:四元。講義費:十六元!瓝p失準備金:……圖書館費:……醫(yī)……醫(yī)……”

    他用指甲一行行劃著又念第二遍。他在嗓子里咕嚕著,跟痰響混在了一塊。讀完一行,就瞧一瞧天。

    “制服費!……制服費:二——二——二十元。……通學生除——除——除宿費膳費外,皆須……”

    瞧瞧天。瞧瞧胡大。他不服氣似地又把這些句子念一遍,可是一點也不寒糊,還是這些字——一個個仿佛刻在石頭上似的,陷到了紙里面。他對著胡大的臉子發(fā)愣:全身象有——不知道是一陣爇,還是一陣冷,總而言之是似乎跳進了一桶水里。

    “制服費!”

    “什么?”胡大吃了一驚。

    “唔,唔!

    制服就是躁衣,他知道。上半年不是做過了么?他本來算著這回一共得繳三十一塊?墒沁@二十塊錢的制服費一加,可就……

    突然——磅!房門給誰踢開,撞到板壁上又彈了回來。

    房里兩個人嚇了一大跳。一回頭——一個小伙子跨到了房里。他的臉子我們認識的:就是桌上那張照片里的臉子,不過頭發(fā)沒那么光。

    胡大拍拍胸脯,臉上陪著笑:

    “哦唷,嚇我一跳,學堂里來么?”

    那個沒言語,只膘了胡大一眼。接著把眉毛那么一揚,額上就顯了幾條橫皺,眼睛掃到了他老子手里的東西。

    “什么?”他問。

    胡大悄悄地走了出去。

    老頭把眼鏡取下來瞧著包國維,手里拿著的三張紙給他看。

    包國維還是原來那姿勢:兩手插在褲袋里,那件自由呢的棉袍就短了好一截。象是因為衣領(lǐng)太高,那脖子就有點不能夠隨意轉(zhuǎn)動,他只掉過小半張臉來瞅了一下。

    “哼!彼麅蓚嘴角往下彎著,沒那回事似地跨到那張方桌跟前。他走起路來象個運動員,踏一步,他胸脯連著腦袋都得往前面擺一下,仿佛老是在跟別人打招呼似的。

    老包瞧著他兒子的背:

    “怎么又要留級?”

    “郭純也留級哩!

    那小伙子臉也沒回過來,只把肚子貼著桌沿。他把身子往前一挺一挺的,那張方桌就咕咕咕地叫。

    老包輕輕地問:

    “你不是留過兩次級了么?”

    沒答腔,那個只在鼻孔里哼了一聲。接著倒在桌邊那張?zhí)僖紊希严ヮ^頂著桌沿,小退一蕩一蕩的。他用右手抹了一下頭發(fā),就隨便怞下一本花花綠綠的書來:《我見猶憐》。

    沉默。

    房里比先前又黑了點兒。地下磚頭縫里在冒著冷氣,老包兩只腳仿佛踏在冷水里。

    老包把眼鏡放到那張條桌的怞屜里,嘴里小心地試探著說:

    “你已經(jīng)留過兩次留級,怎么又……”

    “他喜歡這樣!”包國維叫了起來!笆裁础暨^兩次留級’!他要留!他高興留就留,我怎么知道!”

    外面一陣皮鞋響:一聽就知道這是那位表少爺。

    包國維把眉毛揚著瞧著房門,表少爺象故意要表示他有雙硬底皮鞋,把步子很重地踏著,敲梆似地響著,一下下遠去。包國維的小退蕩得利害起來,那雙腳仿佛挺不服氣——它只穿著一雙膠底鞋。

    老頭有許多話要跟包國維說,可是別人眼睛盯到了書上:別打斷他的用功。

    包國維把頂著桌沿的膝頭放下去,接著又抬起來。他肚子里慢慢念著《我見猶憐》,就是看到一個標點也得停頓一兩秒鐘。有時候他偷偷地瞟鏡子一眼,用手抹抹頭發(fā)。自己的臉子可不壞,不過嘴扁了點兒。只要他當上了籃球員,再象郭純那么——把西裝一穿,安淑真不怕不上手。安淑真準得對那些女生說:

    “誰說包國維象癟三!很漂亮哩!

    于是他和她去逛公園,去看電影。他自己就得把西裝穿得筆挺的,頭發(fā)涂著油,涂著蠟,一只手抓著安淑真的手,一只手抹抹頭。……

    他把《我見猶憐》一摔,抹了抹頭發(fā)。

    老包好容易等到包國維摔了書。

    “這個——這個這個——那個制服費,……”

    沒人睬他,他就停了一會。他摸了三分鐘下巴。于是他咳一聲掃清嗓子里的痰,一板一眼他說著繳學費的事,生怕一個不留神就會說錯似的。他的意思認為去年做的制服還是嶄新的,把這理由對先生說一說,這回可以少繳這意外的二十塊錢。不然——

    “不然就要繳五十一塊半。這五十一塊半——現(xiàn)在只有——只有——戴老七的錢還沒還,這回再加二十……你總還得買點書,你總得……。”

    停停。他摸摸下巴:又獨言獨語地往下說:

    “躁衣是去年做的,穿起來還是象新的一樣,穿起來。繳費的時候跟先生說說情,總好少繳……少繳……”

    包國維跳了起來。

    “你去繳,你去繳!我不高興去說情!——人家看起來多寒傖!”

    老包對于這個答復倒是滿意的,他點點腦袋:

    “唔,我去繳。繳到——繳到——唔,市民銀行。”

    兒子橫了他一眼。他只顧自己往下說。

    市民銀行在西大街吧?

第二節(jié)
    老包打市民銀行走到學校里去。他手放在口袋里,緊緊地抓住那卷鈔票。

    銀行里的人可跟他說不上情。把鈔票一數(shù):

    “還少二十!”

    “先生,包國維的躁衣還是新的,這二十……”

    “我們是替學校代收的,同我說沒有用!

    鈔票還了他,去接別人繳的費。

    繳費的擁滿了一屋子,都是象包國維那么二十來歲一個的。他們聽著老包說到“躁衣”,就哄出了笑聲。

    “躁衣!”

    “這老頭是替誰繳費的?”

    “包國維,”一個帶壓發(fā)帽的瞅了一眼繳費單。

    “包國維?”

    老頭對他們打招呼似地苦笑一下,接著他告訴別人——包國維上半年做了躁衣的:那套躁衣穿起來還是挺漂亮。

    “可是現(xiàn)在又要繳,現(xiàn)在。你們都繳的么?”

    那批小伙子笑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沒答。

    老包四面瞧了會兒就走了出來:五六十雙眼睛送著他。

    “為什么要繳到銀行里呢?”他埋怨似地想。

    天上還是堆著云,也許得下雪。云薄的地方就隱隱瞧得見青色。有時候馬路上也顯著模糊的太陽影子。

    老包走不快,可是踏得很吃力:他覺得身上那件油膩膩的破棉袍有幾十斤重。棉鞋里也濕祿祿的叫他那雙腳不大好受。鞋幫上雖然破了一個洞,可也不能透出點兒腳汗:這雙棉鞋在他腳汗里泡過了三個冬天。

    他想著對學堂里的先生該怎么說,怎么開口。他得跟他們談談道理,再說幾句好話。先生總不比銀行里的人那么不講情面。

    老包走得快了些,袖子上的補釘在袍子上也摩擦得起勁了點兒。

    可是一走到學校里的注冊處,他就不知道要怎么著才好。

    這所辦公室寂寞得象座破廟。一排木欄桿橫在屋子中間,里面那些桌旁的位子都是空的。只有一位先生在打盹,肥肥的一大坯伏在桌子上,還打著鼾。

    “先生,先生!

    叫了這么七八聲,可沒點兒動靜。他用指節(jié)敲敲欄桿,腳在地板上輕輕地踏著。

    這位先生要在哪一年才會醒呢?

    他又喊了幾聲,指節(jié)在欄桿上也敲得更響了些。

    桌子上那團肉動了幾動,過會兒抬起個滾圓的腦袋來。

    “你找誰?”皺著眉擦擦眼睛。

    老包摸著下巴:

    “我要找一位先生。我是——我是——我是包國維的家長!

    那位先生沒命的張大了嘴,趁勢“噢”了一聲:又象是答應他,又象是打呵欠。

    “我是包國維的家長,我說那個制服費……”

    “繳費么?——市民銀行,市民銀行!”

    “我知道,我知道。不過我們包國維——包國維……”

    老包結(jié)里結(jié)巴說上老半天,才說出了他的道理,一面還笑得滿面的皺紋都堆起來——腮巴子挺吃力。

    胖子伸了懶腰,咂咂嘴。

    “我們是不管的。無論新學生老學生,制服一律要做。”

    “包國維去年做了制服,只穿過一兩天……”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他懶懶地拖過一張紙來,拿一支鉛筆在上面寫些什么!敖衲曛品牧藰幼,曉得吧。所以——所以——啊——噢——哦!”

    打了個呵欠,那位先生又全神貫注在那張紙上。

    他在寫著什么呢?也許是在開個條子,說明白包國維的制服只穿過兩次,這回不用再做,繳費讓他少繳二十。

    老包耐心兒等著。墻上的掛鐘不快不慢的——的,嗒,的,嗒,的,嗒。

    一分鐘。二分鐘。三分鐘。五分鐘。八分鐘。

    那位先生大概寫完了。他拿起那張紙來看:嘴角勾起一絲微笑,象是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紙上寫著些什么:畫著一滿紙的烏龜!

    老實說,老包對這些藝術(shù)是欣賞不上的。他噓了口氣,臉上還是那么費勁地笑著,嘴里喊著“先生先生”。他不管對方聽不聽,話總得往下說。他象募捐人似的把先生說成一個大好老,菩薩心腸:不論怎樣總得行行好,想想他老包的困難。話可說得不怎么順嘴,舌子似乎給打了個結(jié)。笑得嘴角上的肌肉在一怞一怞的,眉毛也痙攣似地動著。

    “先生你想想:我是——我是——我怎么有這許多錢呢:五十——五十——五十多塊!疫@件棉袍還是——還是——我這件棉袍穿過七年了。我只拿十塊錢一個月,十塊錢。我省吃省用,給我們包國維做——做……我還欠了債,我欠了……有幾筆……有幾筆是三分息。我……”

    那位先生打定主意要發(fā)脾氣。他把手里的紙一摔,猛地掉過臉來,皺著眉毛瞪著眼:

    “跟我說這個有什么用!學校又不是慈善機關(guān),你難道想叫我布施你么!——笑話!”

    老包可愣住了。他腮巴子酸疼起來:他不知道還是讓這笑容留著好,還是收了的好。他膝踝子抖索著。手扶著的這木欄桿,象鐵打的似的那么冰。他看那先生又在紙上畫著,他才掉轉(zhuǎn)身來——慢慢往房門那兒走去。

    兒子——怎么也得讓他上學?墒沁^了明天再不繳費的話,包國維就得被除名。

    “除名……除名……”老包的心臟上象長了一顆雞眼。

    除名之后往哪里上學呢?這孩子被兩個學校退了學,好容易請大少爺關(guān)說,才考進了這省立中學的。

    還是跟先生說說情。

    “先生,先生,”老包又折了回來!斑有一句話請先生聽聽,一句話!壬,先生!”

    他等著,總有一個時候那先生會掉過臉來。

    “先生,那么——那么——先生,制服費慢一點繳。先繳三十——三十——先繳三十一塊半行不行呢?等做制服的時候再——再……現(xiàn)在——現(xiàn)在實在是——實在是一一現(xiàn)在——現(xiàn)在錢不夠嘛。我實在是……”

    “又來了,噴!”

    先生表示“這真說不清”似地掉過臉去,過會又轉(zhuǎn)過來:

    “制服費是要先繳的:這是學校里的規(guī)矩,規(guī)矩,懂吧。總而言之,統(tǒng)而言之——各種費用都要一次繳齊,繳到市民銀行里。通學生一共是五十一塊五。過了明天上午不繳就除名。懂不懂,懂不懂,聽懂了沒有!”

    “先生,不過——不過……”

    “嗨,要命!我的話你懂了沒有,懂了沒有盡說盡說有什么好處!真纏不明白!……讓你一個人去說罷!”

    先生一站起來就走,出了那邊的房門,接著那扇門很響地一關(guān)——匐!墻也給震動了一下。那只掛鐘就輕輕地“鏘郎”一聲。

    給丟在屋子里的這個還想等人出來:一個人在欄桿邊呆了十幾分鐘才走。

    “呃,呃,唔!

    老包嗓子里響著,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著些什么。他仿佛覺得有一樁大禍要到來似的,可是沒想到可怕。無論什么天大的事,那個困難時辰總會度過去的。他只一步步踏在人行路上,他幾乎忘了他自己剛才做了什么事,也忘了會有一件什么禍事。他感覺到自己的腳呀手的都在打顫。可是走得并不吃力:那雙穿著濕淥淥的破棉鞋的腳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他瞧不見路上的人,要是有人撞著他,他就斜退兩步。

    街上有些汽車的喇叭叫,小販子的大聲嚷,都逗得他非常煩躁。

    太陽打云的隙縫里露出了臉,橫在他腳右邊的影子折了一半在墻上。走呀走的那影子忽然縮短起來移到了他后面:他轉(zhuǎn)了彎。

    對面有三個小伙子走過來,一面嘻嘻哈哈談著。

    老包喊了起來:

    “包國維!”

    他喊起他兒子來也是照著學堂里的規(guī)矩——連名帶姓喊的。

    包國維跟兩個同學一塊走著,手里還拿著一個紙袋子,打這里掏出什么紅紅綠綠的東西往嘴里送。那幾個走起路來都是一樣的姿勢——齊腦袋到胸脯都是向前一擺一擺的。

    “包國維!”

    幾個小伙子吃一驚似地站住了。包國維馬上把剛才的笑臉收回,換上一副皺眉毛。他只回過半張臉來,把黑眼珠溜到了眼角上瞧著他的老子。

    老包想把先前遇到的事告訴兒子,可是那些話凝成了冰,重重地堆在肚子里吐不出。他只不順嘴地問:

    “你今天——你今天——你什么時候回家?”

    兒子把兩個嘴角往下彎著,鼻孔里響了一聲。

    “高興什么時候回家就回家!家里擺酒席等著我么!……我當是什么天大的事哩。這么一句話!”

    掉轉(zhuǎn)臉去瞧一下:兩個同學走了兩丈多遠。包國維馬上就用了跑長距離的姿勢跑了上去。

    “郭純,郭純,”他笑著用手攀到那個郭純肩上!皠偛拍氵沒說出來——孫桂云為什么……”

    “剛才那老頭兒是誰?”

    “呃,不相干!

    他回頭瞧一瞧:他老子的背影漸漸往后面移去,他感到輕松起來,放心地談著。

    “孫桂云放棄了短距離,總有點可惜,是吧。龔德銘你說是不是?”

    叫做龔德銘的那個,只從郭純拿著的紙袋里掏出一塊東西來送進嘴里,沒第二張嘴來答話。

    他們轉(zhuǎn)進了一條小胡同。

    包國維兩手插在褲袋里,談到了孫桂云的籃球,接著又扯到了他們自己的籃球。他嘆了口氣,他覺得上次全市的籃球錦標賽,他們輸給飛虎隊可真輸?shù)脗摹Kf得怪起勁的,眉毛揚得似乎要打眼睛上飛出去。

    “我們喜馬拉雅山隊一定要爭口氣:郭純,你要叫隊員大家都……”

    郭純是他們喜馬拉雅山隊的隊長。

    “你單是嘴里會說,”龔德銘用時撞了包國維一下。

    “哦,哪里!……我進步多了。是吧,我進步多了。郭純,你說是不是!

    “唔,”郭純鼻孔里應了一聲,就哼起小調(diào)子來。

    包國維象得了錦標,全身燙燙的。他想起了許多要說的話,忍不住迸出來:

    “我這學期可以參加比賽了吧,我是……”

    “那不要急!

    “怎么?”

    “你投籃還不準!

    “不過我——我是——不過我pass還pa′得好……”

    “pa′得好!”龔德銘叫了起來!扒疤煳襭ass那個球給你,你還接不住。你還要……”

    “喂,噓,”郭純壓小著嗓子。

    對面有兩個女學生走了過來。

    他們?nèi)齻馬上排得緊緊的,用著兵式躁的步子。他們擺這種陣勢可比什么都老練。他們想叫她們通不過:那兩個女學生低著頭讓開,挨著墻走,他們也就擠到墻邊去。

    包國維笑得眼睛成了兩道線:

    “噴,噴,頭發(fā)燙得多漂亮!”

    她倆又讓開,想挨著對面墻邊走,可是他們又擠到對面去。郭純溜尖著嗓子說:

    “你們讓我走哇!

    “你們讓我走哇!卑鼑S象唱雙簧似地也學了一句,對郭純伸一伸舌子。

    兩個女學生臉通紅,腦袋更低,仿佛要把頭鉆進自己的肚子里去。

    郭純對包國維撅撅嘴,翹翹下巴。

    要是包國維在往日——遇見個把女的也沒什么了不起,他頂多是瞧瞧,大聲地說這個屁股真大,那個眼睛長得俏,如此而已。這回可不同。郭純的意思很明白:他叫他包國維顯點本事看看。郭純干么不叫龔德銘——只叫他包國維去那個呢?

    包國維覺得自己的身子飄了起來。他象個英雄似的——伸手在一個女學生的大退上擰了一把。

    女學生叫著。郭純他們就大笑起來。

    “包國維,好!”
第三節(jié)
    一直到了郭純的家里,包國維還在談著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摸摸大退是,哼,老行當!”

    郭純一到了自己家里就脫去大衣,對著鏡子把領(lǐng)結(jié)理了一下,接著他瞧一瞧爐子里的火。不論包國維說得怎么起勁,他似乎都沒聽見,只是喊這個喊那個:叫老王來添煤,叫劉媽倒茶,叫阿秀拿拖鞋給他。于是倒在沙發(fā)上,拿一支煙怞著,讓阿秀脫掉皮鞋把拖鞋套上去。包國維只好住了嘴,瞧著阿秀那雙手——別瞧她是丫頭,手倒挺白嫩的,那雙手一拿起脫下的皮鞋,郭純的手在她腮巴上扭了一下:

    “拿出去上油!

    “少爺!”阿秀嘟噥著走了出去。

    龔德銘只在桌邊翻著書,那件皮袍在椅子上露出一大片里子——雪白的毛。

    太陽光又隱了下去,郭純就去把淡綠的窗檔子拉開一下。

    “龔德銘,你要不要去洗個臉?”

    那個搖搖腦袋,把屁股在椅子上坐正些?墒前鼑S打算洗個臉,他就走到洗澡間,他象在自己家里那么熟。他挺老練地開了水龍頭,他還得揀一塊好胰子:他拿兩盒胰子交換聞了一會兒,就用了黃色的那一塊。

    “這是什么肥皂?”

    郭純他們用的是這塊肥皂。安淑真用的也準是這種肥皂。

    這里東西可多著:香水,頭發(fā)油,雪花津什么的。

    洗臉的人細細地洗了十多分鐘。

    “郭純,你頭發(fā)天天搽油么?”他瞧著那十幾個瓶子。外面不知道答應了一聲什么。

    包國維拿梳子梳著頭發(fā),調(diào)嗓子似地又說:

    “我有好幾天不搽油了!

    接著他把動著的手停了一會:好聽外面的答話。

    “你用的是什么油?”——龔德銘的聲音。

    “我呀,我用的是——是——唔,也是司丹康!

    于是他就把司丹康涂在梳子上梳上去。他對著鏡子細細地看:不叫翹起一根頭發(fā)來。這么過了五六分鐘,梳子才離開了頭發(fā)。他對鏡子正面瞧瞧,偏左瞧瞧,偏右瞧瞧。他抿一抿嘴。他脖子輕輕扭一下。他笑了一笑。他瞇瞇眼睛。他揚揚眉毛,又皺著眉毛把腦袋斜著:不知道是什么根據(jù),他老覺得一個美男子是該要有這么副嘴臉的。他眉毛淡得象兩條影子,眉毛上……

    雪花津沒給涂勻,眉毛上一塊白的:他搽這些東西的時候的確搽得過火了些。他就又拿起手中來描花似地抹著。

    憑良心說一句:他的臉子夠得上說漂亮。只是鼻子扁了點兒。下巴有點往外突,下唇比上唇厚兩倍:嘴也就顯得癟。這些可并不礙事。這回頭發(fā)亮了些,臉子也白了些,還有種怪好聞的香味兒。哼,要是安淑真瞧見了……

    可是他一對鏡子站遠一點,他就一陣冷。

    他永遠是這么一件自由呢的棉袍!永遠是這么一件灰色不象灰色,藍色不象藍色的棉袍——大襟上還有這么多油斑!他這腦袋擺在這高領(lǐng)子上可真——

    “真不稱!”

    包國維就象逃走似地沖出洗澡間:很響地關(guān)上了門。

    一到郭純房里,那兩個仿佛故意跟包國維開玩笑,正起勁地談著衣料,談著西裝褲的式樣。郭純開開柜子,拿出一套套的衣裳給龔德銘瞧。

    “這套是我上星期做好的,”郭純扳開一個大夾子,里面夾著三條褲:他怞出兩條來。

    龔德銘指指那個夾子:

    “這種夾子其實沒有什么用處:初用的時候彈簧還緊,用到后來越用越松,夾兩條褲都嫌松。我是……”

    “你猜這套做了幾個錢!

    他倆象沒瞧見包國維似的。包國維想:郭純干么不問他包國維呢?他把腦袋湊過去細看了一會,手抹抹頭發(fā),毅然決然地說:

    “五十二塊!”

    可是郭純只瞧了他一眼。

    接著郭純和龔德銘由衣裳談到了一年級的呂等男——郭純說她對他很有點兒他媽的道理:你只看每次籃球比賽她總到場,郭純一有個球投進了對方的籃里,呂等男就格外起勁地“啦”起來。郭純嘻嘻哈哈地把這些事敘述了好些時候,直到中飯開上了桌子還沒說完。

    包國維緊瞧著郭純,連吃飯都沒上心吃。可是郭純仿佛只說給龔德銘一個人聽:把臉子對著龔德銘的臉子做工夫。包國維的眼珠子沒放松一下,只是夾菜的時候才移開一會兒。他要郭純記得他包國維也在旁邊,他就故意把碗呀筷子的弄出響聲。有時候郭純的眼睛瞥到了他,他就笑出聲音來,“哈哈,他媽媽的!”或者用心地點點腦袋:“唔,唔!庇袝r候他就仿佛大吃了一驚似的——“哦?”于是再等著郭純第二次瞥過眼來。

    “你要把她怎樣?”龔德銘問。

    “誰?”

    “呂等男!

    說故事的人笑了一笑:

    “什么怎樣!上了鉤,香香嘴,干一干,完事!”

    忽然包國維大笑起來,全身都顫動著。

    “真缺德,郭純你這張嘴——你你!”

    又笑。

    這回郭純顯然有點高興:他眼珠子在包國維臉上多盯了會兒。

    那個笑得更起勁,直到吃完飯回到郭純房里,他還是一陣一陣地打著哈哈。他抹抹眼淚,吃力地噓了口氣,又笑起來。

    “郭純你這張嘴!你真——他媽媽的真缺德!你……”

    別人可談到了性經(jīng)驗,龔德銘說他跟五個女人發(fā)生過關(guān)系,都是臺基里的?墒枪冇羞^一打:她們不一定是做這買賣的,他可也化了些個錢才能上手。有一個竟化了五百多塊。

    “別人說你同宋家旋有過……”龔德銘拿根牙簽在桌子上畫著。

    “是啊,就是她!”郭純站了起來,壓小著嗓子嚷。“-媽的她肚子大了起來。她家里跟我下不去。后來軟說硬做,給了五百塊錢,完事,……嗨,我在我父親那里騙這五百塊的時候真不容易,-媽的。拿到了手里我才放心!

    包國維打算插句把嘴,可是他沒說話的材料。他想:

    “現(xiàn)在要不要再笑一陣?”

    他象打不定主意似地瞧瞧這樣,瞧瞧那樣。郭純有那么多西裝。郭純有那么多女人跟他打交道。郭純還是喜馬拉雅山隊的隊長,郭純問他父親要錢——每次多少呢:三塊五塊的,或者十塊二十塊,再不然一百二百。

    “一百二百!”

    包國維悶悶地噓了口氣。他把腳伸了出去又縮回來。他希望永遠坐在這么個地方,腳老是踏在地毯上。身上得穿著那套新西裝,安淑真挨著他坐著。他愿意一年到頭不出門,只是比賽籃球的時候才出去一下。

    可是這是郭純的家,包國維總得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的。

    于是他把兩只手插進褲袋里,上身往前面一擺一擺地走回自己的住處:把腳對房門一踢——磅!

    屋子里坐著幾個老包的朋友。包國維的那張?zhí)僖伪淮骼掀咦笤诶习采。他們起勁地談著什么,可是一瞧見了包國維就都閉住了嘴。他們討好似地對包國維裝著笑臉。戴老七站起來退到老包床上坐著。

    包國維揚著眉毛瞧了他們一眼,就坐到藤椅上,兩條退疊著一一搖一搖的,他拖一本書過來隨便翻了幾下,又拿這翻書的手抹抹頭發(fā)。那本書就象有彈簧似地合上了。

    什么東西都是黑黝黝的。熟豬肝色的板壁,深棕色的桌子,灰黑色的地,打窗子里射進來一些沒津打彩的亮,到那張方桌上就止了步。包國維的黯影象一大片黑紗似的——把里面坐在床上的幾個人遮了起來。

    沉默。

    老包一個勁兒摸著下巴:幾根灰白色的短胡子象壞了的牙刷一樣。他還有許多話得跟戴老七他們說,可是這時候的空氣緊得叫他發(fā)不出聲音來。

    倒是戴老七想把這難受的沉默打碎。他小聲兒問:

    “他什么時候上學?”

    仿佛戳了老包一針似的:他全身震了一下。他那左手發(fā)脾氣地用力扭著下巴,咬著牙說:

    “后天!

    突然包國維把翻著的書一扔,就起身往房門口走。

    誰都嚇了一跳。

    老包左手在下巴下面,嘴呀眼睛的都用力地張著。他覺得他犯了個什么大過錯,對不起他兒子。他用著討?zhàn)埖穆曇,輕輕地喊著包國維:

    “你不是在那里用功的么,為什么又……”

    用功!屋子里吵得這樣還用功!

    老頭就要求什么似地瞧瞧大家。胡大低聲地提議到他屋子里去,于是大家松了一口氣,走出了房門。

    包國維站在屋檐下,臉對著院子。

    走路的人都非常小心,輕輕地踏著步:他們生怕碰到包國維身上。他們誰都低著腦袋,只有戴老七偷偷地在包國維光油油的頭發(fā)上溜了一眼,他想:他搽的是不是廣生行的生發(fā)油?

    一到胡大房里,胡大可活潑起來。他給戴老七一支嬰孩牌的煙卷,他自己躺倒了板床上,掏了個煙屁股來點著,把腳擱在凳子上。

    “我這公館不錯吧。這張床是我的,那張床是高升的。我要請包國維給我寫個公館條子!

    這間小屋子一瞧就得知道是胡大的公館:什么東西都是油膩膩的。桌凳,床鋪,板壁,都象沒刮過的砧板。床上那些破被窩有股抹桌布的味兒,那本記菜帳的簿子上打著一個個黑的螺紋印。

    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覺得坐在這兒倒舒服些。老包就又把說過十幾遍的話對戴老七說起來。

    “真是對你不住,真是。我實在是——我實在——你想想罷:算得好好的,憑空又要制服費!

    “我倒沒關(guān)系,不過陳三癩子……”

    “我知道,我知道,”老包噓了一口氣!澳銈兩庖膊淮蠛茫禾觐^店太多嘛。人家大剃頭店一開,許多人看看你們店面小,都不肯到你們店里剃頭,我知道的,你們這幾年——這幾年——我真對不住你,那筆錢——我如今還歸不攏。”

    這里他咳嗽起來。

    胡大的煙燙著了自己的手指,他就把煙屁股一摔:

    “我曉得戴老七是不要緊:他那筆錢今年不還也沒有什么,對不對?”

    “唔,”戴老七拼命怞了兩口煙,“就是這句話。陳三癩子那筆錢我保不定,說不定他硬要還:我這個做中人的怕……”

    “你去對他說說,你去對他說說。我并不是有錢不還,我實在是……”

    “唔,我同陳三癲子說說看,”戴老七干笑了一下。

    老包緊瞧著戴老七:他恨不得跳起來把戴老七擁抱一回。

    屋子里全是煙,在空中滾著。老包又咳了幾聲。

    “小謝那十塊錢打會錢也請你去說一說,我這個月——咳哼,我這個月真還不起,我實在——咳哼,咳哼。你先說一聲我再自己去跟他——跟他求情!

    “唔,我一定去說。小謝這個人倒不錯,大概……”

    于是老包又咳幾聲清清嗓子,拖泥帶水地談著他的景況:他向胡大惜了二十塊,向高升借了七塊,向梁公館的車夫借了五塊。學堂里繳了費就只能剩十來塊錢:還得買書,還得買點襪子什么的。一面說一面把眼睛附近的皺紋都擠了出來。

    “你看看:這樣省吃省用,還是——還是——你看:包國維連皮鞋都沒有一雙,包國維!

    這么一說了,老包就覺得什么天大的事也解決了似的。他算著一共借來了三十二塊錢,把五十一塊湊足了往市民銀行一繳,他就什么都不怕。過年他還得拿十來塊賞錢,這么著正夠用,他舒舒服服過了這一下午。

    心里一快活,他就忍不住要跟他兒子說說話。

    “明天我們可以去繳費了,明天,……錢夠是夠用的,我在胡大那里——胡大他有……”

    包國維抹一抹頭發(fā)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

    “我要買一瓶頭發(fā)油來!

    “什么油呢?”

    “頭發(fā)油!——搽頭發(fā)的!”包國維翻著長桌子的怞屜,一臉的不耐煩!叭齻怞屜都是這么亂七八糟,什么也找不著!真要命!真要命!什么東西都放在我的怞屜里!連老花眼鏡……”

    老包趕快把他的眼鏡拿出來:他四面瞧瞧,不知道要把眼鏡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第四節(jié)
    第二天老包到市民銀行去繳了費,順便到了戴老七店里;貋淼臅r候,他帶了個小瓶子,里面有引起紅色的油。

    公館里的一些人問他:

    “老包,這是什么?”

    “我們包國維用的!

    “怎么,又是寫洋字的么?”

    老包笑了笑,把那瓶東西謹慎地捧到了房里。

    兒子穿一件短棉襖在刷牙,揚著眉毛對那瓶子瞟了一眼。

    “給你的,”老頭把瓶子伸過去給他看。

    “什么東西?”

    “頭發(fā)油,問戴老七討來的。……聞聞看:香哩!

    “哼!”包國維掉過臉去刷他的牙。

    那個愣了會兒。拿著瓶子的手凌空著,不知道是伸過去的好,還是縮回來的好。

    “你不是說要搽頭發(fā)的油么?”

    那個猛地把牙刷怞出來大叫著,噴了老包一臉白星子。

    “我要的是司丹康!司丹康!司丹康!懂吧,司丹康!”

    他瞧著他父親那副臉子,就記起昨天這老頭當著郭純的面喊他——要跟他說話。他想叫老頭往后在路上別跟他打招呼,可是這些話不知道要怎么開口。于是他更加生氣:

    “拿開!我用不著這種油!——多寒傖!”

    包國維一直忿忿著,一洗了臉就沖了出去。

    老包手里還拿著那個瓶子:他想把它放在桌子上,可是怕兒子回來了又得發(fā)脾氣,摔掉可又舍不得。他開開瓶塞子聞了聞。他摸著下巴。他怎么也想不出包國維干么那么發(fā)火。

    眼睛瞥到了鏡子:自己臉上一臉的白斑。他把瓶子放到了床下,拿起條手中來擦臉。

    “包國維為什么生氣呢?”

    他細細想了好一會——看有沒有虧待了他的包國維。他有時候一瞧見兒子發(fā)脾氣,他胸脯就象給縛住了似的;他縱了他兒子——讓他變得這么暴躁,可是他不說什么:他怕在兒子火頭上澆了油,小伙子受不住,氣壞了身體不是玩意帳。他自從女人一死,他同時也就做了包國維的娘,老子的氣派消去了一大半,什么事都有點婆婆媽媽的。

    可是有時候又覺得包國維可憐:要買這樣沒錢,要買那樣沒錢。這小伙子永遠在這么一間霉味兒的屋子里用功,永遠只有這么一張方桌給他看書寫字。功課上用的東西那么多,可是永遠只有這么三個怞屜給他放——做老子的還要把眼鏡占他一點地方!

    他長長地怞了一口氣,又到廚房里去找胡大談天,他肚子里許多話不能跟兒子說,只對胡大吐個痛快:胡大是他的知己。

    胡大的話可真有道理。

    “噯,你呀,”胡大把油碗一個個揩一下放到案板上。“我問你:你將來要享你們包國維的福,是不是?”

    停了會他又自己答。

    “自然要享他的福。你那時候是這個,”翹翹大拇指!艾F(xiàn)在他吃你的。往后你吃他的,你吃他的——你是老太爺:他給你吃好的穿好的,他伺候得你舒舒服服,F(xiàn)在他吃你的——你想想:他過的是什么日子!他沒穿過件把講究的,也沒吃什么好的,一天到晚用功讀書……”

    老包用手指抹抹眼淚,他對不起包國維。他恨不得跑出去把那小伙子找回來,把他抱到懷里,親他的腮巴子,親他那雙淡淡的眉毛,親他那個突出的下巴。他得對兒子哭著:叫兒子原諒他——“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他鼻尖上一陣酸疼,就又拿手去擦眼睛。

    可是他嘴里的——又是一回事:

    “不過他的脾氣……”

    “脾氣?噯——”胡大微笑著,怪對方不懂事似地把腦袋那么一仰!澳昙o輕輕的誰沒點兒火氣?老包你年輕的時候……誰都一樣。你能怪他么?你叫高升評評看——我這話對不對!

    著,老包要的也不過這幾句話。他自己懂得他的包國維,也希望別人懂得他的包國維。不然的話別人就得說:“瞧瞧,那兒子對老子那么個勁兒,哼!”

    現(xiàn)在別人可懂得了他的包國維。

    老包快活得連心臟都癢了起來。他瞧瞧胡大,又瞧瞧高升。

    高升到廚房里打開水來的,提著個洋鐵壺站著聽他們談天,這里他很快地插進嘴來:

    “本來是!青年小伙子誰都有火氣。你瞧表少爺對姑太太那個狠勁兒罷。表少爺還穿得那么好,吃得那么好:比你們包國維舒服得多哩。姑太太還虧待了他么?他要使性子嘛!

    “可不是!”胡大拿手在圍身布上擦了幾下。

    “唔!焙鋈焕习浧鹆艘患,把剛要走的高升叫住:

    “高升我問你:表少爺頭上搽的什么油?”

    “我不知道。我沒瞧見他使什么油,只使上些雪花膏似的東西!

    “雪花膏也搽頭發(fā)?”

    “不是雪花膏,象雪花膏。”

    “香不香?”

    “香!

    包國維早晨說的那個什么“康!康!康!”——準是這么一件東西。

    下午聽著表少爺?shù)钠ば懥顺鋈,老包就溜到了表少爺房里。雪花膏包國維也有,老包可認識,他除開那瓶雪花膏,把其余的瓶子都開開聞了一下。他揀上了那瓶頂香的拿到手里。

    “不好!

    表少爺要查問起來,發(fā)現(xiàn)這瓶子在老包屋子里,那可糟糕。他老包在公館里三十來年,沒子過一樁壞事。

    他把瓶子又放下,愣了會兒。

    “康!康!康!”

    準是這個:只是瓶子上那些洋字兒他不認識。

    忽然他有了主意:他拿一張洋紙,把瓶子里的東西沒命地挖出許多放在紙上,小心地包著,偷偷地帶到自己屋子里。

    這回包國維可得高興了?墒恰

    “現(xiàn)在他在什么地方?他還生不生氣?”

    包國維這時候在郭純家里。包國維這時候一點也不生氣,包國維并且還非?旎睿汗冊试S了這學期讓他做候補籃球員,包國維倒在沙發(fā)上。包國維不管那五六個同學怎么談;他可想開去了。

    “我什么時候可以正式參加比賽?”包國維問自己。

    也許還得練習幾個月,那時候跟飛虎隊拼命,他包國維就得顯點身手。他想象他們這喜馬拉雅山隊的姿勢比這次全國運動會的河北隊還好:一個個都會飛似的。頂好的當然是包國維。球一到了他手里,別人怎么也沒辦法。他不傳遞給自己人,只是一個人沖上去。對方當然得發(fā)急,想攔住他的球,可是他身子一旋,人和球都到了前面。……

    他的身子就在沙發(fā)上轉(zhuǎn)動了一下。

    那時候當然有幾千幾萬看球的人,大家都拍手——贊美他包國維的球藝。女生坐在看臺上拼命打氣:頂起勁的不用說——是安淑真,她臉都發(fā)紫,正在這一剎那,他包國維把球?qū)@里一扔:咚!——二分!

    “喜馬利亞——喜馬利亞——啦啦啦!”

    女生們發(fā)瘋似地喊起來:叫得太快了點兒,把喜馬拉雅說成了“喜馬利亞”。

    這么著他又投進了五個球,第一個時間里他得了十二分。

    休息的時候他得把白絨運動衫穿起來。女生都圍著他,她們在他跟前撒嬌,誰也要挨近他,挨不到的就堵著嘴吃醋,也許還得打起架來。……

    打架可不大那個。

    不打架,他只要安淑真挨近他。空地方還多,再讓幾個漂亮點的挨近他也不礙事。于是安淑真拿汽水給他喝……

    “汽水還不如桔子汁!

    就是桔子汁。什么牌子的?有一種牌子似乎叫做什么牛的。那不管他是公牛母牛,總而言之是桔子汁。一口氣喝了兩瓶,他手搭在安淑真肩上又上場。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又投進了七個球。啦,啦!

    郭純有沒有投進球?……

    他屁股在沙發(fā)上移動一下,瞧瞧郭純。

    好罷,就讓郭純得三分罷。三分:投進一個,罰中一個。

    賽完了大家都把他舉起來。真麻煩:十幾個新聞記者都搶著要給他照相,明星公司又請他站在鏡頭前面——拍新聞片子!當天晚報上全登著他的照片,小姐奶奶們都把這剪下來釘在帳子里。誰都認識他包國維。所有的女學生都擠到電影院里去看他的新聞片,連希佛來的片子也沒人愛看了!

    包國維站了起來,在桌上拿了一支煙點著又坐到沙發(fā)上。他心跳得很響。

    別人說的話他全沒聽見,他只是想著那時候他得穿什么衣裳。當然是西裝:有郭純的那么多。他一天換一套,挾著安淑真在街上走,他還把安淑真帶到家里去坐,他對她……

    “家里去坐!”

    忽然他給打了一拳似地難受起來。

    他有那么一個家!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明白,只有股霉味兒往鼻孔里鉆,兩張床擺成個L字,帳子成了黃灰色。全家只有一張?zhí)僖巫印f不定胡大那張油膩膩的屁股還坐在那上面哩。安淑真準得問這是誰,廚子!那老頭兒是什么人:他是包國維的老子,劉公館里的三十年的老聽差,只會摸下巴,咳嗽,穿著那件破棉袍!……

    包國維在肚子里很煩躁地說:

    “不是這個家!不是這個家!”

    他的家得有郭純家里這么個樣子。他的老子也不是那個老子:該是個胖胖的臉子,穿著灰鼠皮袍,嘴里銜著粗大的雪茄;也許還有點胡子;也許還帶眼鏡;說起話來笑嘻嘻的。于是安淑真在他家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他開話匣子給她聽《妹妹我愛你》。安淑真就全身都扭了起來。他就得理一理領(lǐng)結(jié),到她跟前把……

    突然有誰大叫起來:

    “那不行那不行!”

    包國維嚇了一大跳。他驚醒了似地四面瞧瞧。

    他是在郭純家里。五六個同學在吵著笑著。龔德銘跟螃蟹摔交玩,不知怎么一來螃蟹就大聲嚷著。

    “那不行!你們看龔德銘!嗨,我龐錫爾可不上你的當!”——他叫做龐錫爾,可是別人都喊他“螃蟹”。

    包國維嘆了口氣,把煙屁股摔在痰盂里。

    “我還要練習跑短距離,我每天……”

    他將來得比劉長春還跑得快:打破了遠東紀錄。司令臺報告成績的時候……

    可是他怎么也想象不下去:司令臺的報告忽然變成了龔德銘的聲音:

    “這次不算,這次不算!你抓住了我的退子,我……”

    龔德銘被螃蟹摔致了地下。一屋子的笑聲。

    “再來,再來!”

    “螃蟹是強得多!”

    “哪里!”龔德銘喘著氣。“他占了便宜!

    包國維大聲笑起來。他抹抹頭發(fā),走過去拖龔德銘:

    “再來,再來!”

    “好了好了好了,”郭純舉著一只手!霸俪诚氯ァ覀兊男艑懖幌氯チ!

    “寫信?”

    包國維走到桌子跟前。桌子上鋪著一張“明星箋”的信紙,一支鋼筆在上面畫著:李祝齡在寫信。郭純撲在旁邊瞧著。

    “寫給誰?”包國維笑得露出了滿嘴的牙齒。

    鋼筆在紙上動著:

    “我的最愛的如花似月的玫瑰一般的等男妹妹呵”

    接著——“擦達!”一聲,畫了個感嘆符號。

    嗨,郭純叫李祝齡代寫情書!包國維可有點兒不高興:郭純干么不請他包國維來寫呢?——郭純覺得李祝齡比他包國維強么?包國維就慢慢放平了笑臉,把兩個嘴角往下彎著,瞧著那張信紙。他一面在肚子里讓那些寫情書用的漂亮句子翻上翻下:他希望李祝齡寫不出,至少也該寫不好。他包國維看過一冊《愛河中浮著的殘玫瑰》,現(xiàn)在正讀著《我見猶憐》,好句子多著哩。

    不管李祝齡寫不寫得出,包國維總有點不舒服:郭純只相信別人不相信他!可是打這學期起,郭純得跟他一個人特別親密:只有郭純跟他留級,他倆還是同班。

    包國維就掉轉(zhuǎn)腦袋離開那張桌子。

    那幾個人談到一個同學的父親:一個小學教員,老穿著一件藍布袍子。那老頭想給兒子結(jié)婚,可是沒子兒。

    “哦,他么?”包國維插了進來,揚著眉毛,把兩個嘴角使勁往下彎——下嘴唇就加厚了兩倍!肮,那副寒傖樣子!——看了真難過!”

    可是別人象沒聽見似的,只瞟了他一眼,又談到那窮同學有個好妹妹,在女中初中部,長得真——

    “真漂亮!又肥:肥得不討厭,媽的!”

    包國維表示這些話太無聊似地笑一笑,就踱到柜子跟前打開柜門。他瞧著里面掛著的一套套西裝:紫的,淡紅的,醬色的,青的,綠的,棗紅的,黑的。

    這些衣裳的主人側(cè)過臉來,注意地瞧著包國維。

    看衣柜的人撅著嘴唇噓口氣,抹抹頭發(fā),拿下一條淡綠底子黃花的領(lǐng)帶。他屁股靠在沙發(fā)的靠手上,對著鏡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在他棉袍的高領(lǐng)子上打起領(lǐng)結(jié)來,他瞧瞧大家的眼睛,他希望別人看著他。

    看著他的只有郭純。

    “嗨,你這混蛋!”郭純一把搶開那領(lǐng)帶!-媽的把人家的領(lǐng)帶弄臟了!”

    包國維吃力地笑著:

    “哦唷,哦!”

    “怎么!”郭純臉色有幾分認真。他把領(lǐng)帶又掛到柜子里,用力地關(guān)上門!澳阍偻怠献泳妥崮悖 

    “偷?”包國維輕輕地說!肮!

    這笑容在包國維臉上費勁地保持了好些時候。腮巴子上的肌肉在打顫。他怕郭純真的生了氣,想去跟郭純搭幾句,那個可一個勁兒撲在桌上瞧別人代寫情書。

    “他不理我了么?”

    包國維等著:看郭純到底睬不睬他。他用手擦擦臉,又抹抹頭發(fā)。他站起來,又坐到靠手上。接著他又站起來踱了幾步,就坐到螃蟹旁邊。他手放在靠手上,過會兒把它移到自己退上,兩秒鐘之后又把兩手在胸脯前叉著。他腳伸了出去又退回來。他總是覺得不舒服。手叉在胸脯上似乎壓緊著他的肺部,就又給擱到了靠手上。那雙手簡直沒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下。那雙腳老縮著也有點發(fā)麻。他眼睛也不知道瞧著什么才合適:龔德銘他們只顧談他們的,仿佛這世界上壓根兒就沒長出個包國維。

    他想,他要不要插嘴呢?可是他們談的他不懂:他們在談上海的土耳其按摩院。

    “這些話真無聊!”

    站起來踱到桌子跟前。他不聽他們的:他怕有誰忽然問他:“你到過上海沒有,進過按摩院沒有?”沒有!肮,多寒傖!”

    他只等著郭純瞥他一眼。他老偷偷地瞅著郭純。到底郭純跟他是要好的。

    “喂,包國維你來看!

    叫他看寫著的幾句句子。

    包國維了不起地驚起來:

    “哦?……唔,唔。……哈哈哈。……”

    “不錯吧?”郭純敲敲桌子!拔覀兝钭}g真是,噢,寫情書的老手!

    郭純不叫別人來看,只叫他包國維!他全身都發(fā)燙:郭純不但還睬他,并且特別跟他好。他想跳一跳,他想把腳呀手的都運動個暢快。他應當表示他跟郭純比誰都親密——簡直是自己一家人。于是他肩膀怞動著笑著。

    “哈哈哈,呂等男一定是歸你的!”

    還輕輕地在郭純?nèi)妥由吓呐摹?/div>

    那個把包國維沒命地一推:

    “嗨,你打人嘴巴子!”

    包國維的后腦勺撞在柜子上。老實有點兒疼。他紅著臉笑著:

    “這有什么要緊呢?”

    郭純五成開玩笑,五成正經(jīng)地伸出拳頭:

    “你敢再動!”

    大家都瞧著他們,有幾個打著哈哈。

    “好好好,別吵別吵,”包國維仿佛笑得喘不過氣來似的聲調(diào)。“我行個禮,好不好……呢,說句正經(jīng)話:江樸真的想追呂等男么?”

    郭純還是跟他好的,郭純就說著江樸追呂等男的事。郭純用拳頭敲敲桌子:要是江樸還那么不識相,他就得“武力解決”,郭純象誓師似地談著,眼睛睜得挺大,這雙眼總不大瞥到包國維臉上來。

    不過包國維很快活,他的話非常多。他給郭純想了許多法子對付江樸。接著別人幾句話一岔,不知怎么他就談到了籃球,他主張籃球員應當每天勻下兩小時功課來練習。

    “這回一定要跟飛虎隊擠一拼,是吧,郭純你說是不是。我們籃球員每天應當許缺兩個鐘頭的課來練習,我們籃球員要是……”

    “你又不是籃球員,”龔德銘打斷他,“又用不著你去賽!

    包國維的臉發(fā)燙:

    “怎么不是的呢:我是候補球員!

    “做正式球員還早哩。要多練習,曉得吧!

    “我不是說的要練習么?”

    郭純不經(jīng)心地點一點頭。

    于是包國維又活潑起來,再三地說:

    “是吧,是吧,郭純你說是不是,我的話對吧,是吧。”

    包國維一直留著這活潑勁兒,他覺得他身子高了起來,大了起來。一回家就告訴他老子——他得做一件白絨的運動衫。

    “運動衫是不能少的:我當了球員。還要做條獵褲!

    他打算到天氣暖和的時候,就穿著絨衫和獵褲在街上走,沒大衣不礙事。

    “要多少錢?”老頭又是摸著下巴。

    “多少錢?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裁縫!”

    “遲一下,好不好,家里的錢實在……”

    “遲一下!說不定下個星期就要賽球,難道叫我不去賽么!”

    “等過年罷,好不好?”

    老包算著過年那天可以拿到十來塊錢節(jié)賞。他瞧著兒子坐到藤椅上,沒說什么話,他才放了心。這回準得叫包國維高興:這小伙子做他老包的兒子真太苦了。

    包國維膝頭頂著桌沿,手抹著頭發(fā),眼盯著窗子。

    老頭悄悄地拿出個紙包來:他早就想要給包國維看的,現(xiàn)在才有這機會。他把紙包打開聞一聞,香味還是那么濃,他就輕輕地把它放到那張方桌上。

    “你看。”

    “什么?這是?”

    “你不是說要搽頭發(fā)么?就是你說的那個康——康——”

    包國維瞧了一個,用手指拈拈,忽然使勁地拿來往地下一摔:

    “這是漿糊!”

    可是開課的第二天,包國維到底買來了那瓶什么“康”,留級不用買書,老包留著的十多塊錢就辦了這些東西。老頭一直不知道那“康”花了幾個錢,只知道新買來的那雙硬底皮鞋是八塊半。給包國維的十幾塊,沒交回一個銅子:老包想問問他,可是又想起了胡大那些話。

    “唔,還是不問罷!
第五節(jié)
    過年那天包國維還得上學。公館里那些人還是有點奇怪。“真的年也不過就上學么?”

    “哦,可不是么,”胡大勝利地說。

    老包可得過年。這天下午,陳三癩子和戴老七來找老包:討債。

    “請你別見怪,我年關(guān)太緊,那筆錢要請你幫幫忙。”

    “陳三,陳三,這回我虧空得一塌糊涂,這回:包國維學堂里……”

    陳三癩子在那張?zhí)僖紊弦蛔,把退子疊起來。他臉上的皮肉一絲也不動,只是說著他的苦處:并不是他陳三不買面子,可是他實在短錢用。那二十塊錢請老包連本帶利還他。

    外面放爆竹響:劈劈啪啪的。

    老包坐著的那張凳子象個火爐似的,他屁股爇辣辣地發(fā)燙。他瞧瞧戴老七,戴老七把眼珠子移了開去。

    那討債的說不說得明白?要是他硬逼著要……

    咳了一聲,老包又把說過的說起來,他虧空得不小。本來算著錢剛夠用,可是包國維學堂里忽然又得繳什么躁衣錢。接著談到兒子上學不是容易的事,全靠幾位知己朋友成全他。他說了幾句就得頓一會兒,瞧著陳三癩子那個圓腦袋,于是咳清了嗓子又往下說,過會兒又怕兩位客人的茶冷了,就提著宜興壺來給倒茶:手老抖索著,壺嘴里出來的那線黃水就一扭一扭的,有時候還扭到了茶杯外面去。

    那個只有一句話。

    “哪里哪里,不論怎樣要請你幫幫忙!

    老包愣了會兒。他那一臉皺紋都在顫動著。

    屋子里有畢剝畢剝的響聲:戴老七在彈著指甲。戴老七顯然有點為難:他跟老包是好朋友,可是這筆債是他做的中人。他眼睛老盯著地下的黑磚,仿佛沒聽見他們說話似的。等陳三癲子一開口,他就干咳幾聲。

    三個人都閉了會兒嘴。外面爆竹零碎地響著,李媽哇啦哇啦在議論什么。

    “怎么樣?”陳三癩子的聲音硬了些!罢埬銕蛶兔Γ涸琰c了清這件事,我還有許多地方要走哩。”

    “我實在……”

    接著老包又把那些話反復地說著。

    胡大走了進來,可是馬上又退出去。

    “胡大,進來坐坐罷!

    可是陳三癩子并不留點地步:他當著胡大的面也一樣的說那些。他臉子還是那么繃著,只是聲音硬得鐵似的:

    “幫個忙,大家客客氣氣。年三十大家鬧到警察那里去也沒有意思,對不對。老戴,大家留留面子罷:你是中人,你總會——我只好拜托你!

    戴老七把眼睛慢慢移到老包臉上:

    “老包!

    叫老包還怎么說呢?那二十塊還不起是真的。他嘴唇輕輕地動著,可是沒發(fā)出一點兒聲音。肚子里說不出的不大好受,象吃過了一大包瀉鹽似的。

    討債的人老不走,過了什么兩三分鐘他就得——

    “喂,到底怎樣?請你不要開玩笑!”

    這么著坐到四點鐘左右,忽然省立中學一個校役送封信來:請包國維的家長和保證人馬上到學校里去。

    “什么事?”

    “校長請你說話。”

    可是陳三癲子不叫老包走。

    “呃呃呃,你不能走!”——揪住老包的膀子。

    “我去去就來,我去一下就……學堂里……學堂里……”

    “那不行!”

    那位校役可著急地催老包走。

    陳三癩子拍拍胸脯:

    “我跟你走!老戴你自然也要同去!”

    他倆跟著老包到了學校里。那校役領(lǐng)老包走進訓育處辦公室。戴老七在外面走廊上踱著。陳三癩子從玻璃窗望著里面,不讓眼睛放松一步:他怕老包打別的門逃走。

    老包一走進訓育處,可吃了一驚。

    包國維和一個小伙子坐在角落里,臉色不大好看。包國維眼珠子生了根似地盯在墻上,耳朵邊一塊青的?墒穷^發(fā)還很亮:他搽過那什么“康”,只是沒有那么整齊。

    屋子里有許多人。老包想認出那注冊處的胖子來,可是沒瞧見。

    校長在跟一個小伙子說話,臉上堆著笑。那小伙子一開口,校長就鞠躬地呵著腰:“是,是,是!笨墒撬牙习鼜哪X袋到破棉鞋打量了一會,他就怕臟似地皺著眉:

    “你就是包國維的家長么?”

    “唔,我是——我是——”

    校長對訓育主任翹了翹下巴,又轉(zhuǎn)過臉去跟小伙子談起來。訓育主任就跨到老包跟前,詳詳細細告訴他——包國維在學校里闖下了禍。一面說一面還把眼睛在老包全身上掃著,有時候瞟那邊的包國維一眼。

    “事情是這樣的——”

    他們幾個同學在練習籃球,江樸打那里走過,郭純譏笑了他幾句什么,他倆吵起嘴來,不過訓育主任不大明白吵些什么,據(jù)說是為了愛人的事。

    “于是乎龐錫爾——”訓育主任指指包國維旁邊的那小伙子。

    于是乎龐錫爾喊“打”。包國維沖過去撞了江樸一下,江樸只是和平地跟龐錫爾說好話。

    “我是同郭純吵嘴,你來多事干什么?”

    包國維跳了起來:

    “侮辱我們隊長——就是侮辱我們?nèi)w籃球員!打”

    “打!”郭純在旁邊叫,“算我的!”

    真的打了起來。包國維象有不共戴天之仇似地跟江樸拼命,龐錫爾也幫著打。江樸一倒,他倆的拳頭就沒命地捶下去。許多人一跑來,江樸可已經(jīng)昏了過去,嘴里流著血。身上有許多傷:青的。校醫(yī)說很危險,立刻用汽車把江樸送到醫(yī)院里,一面打電話告訴江樸的家長。

    “這位是江樸的家長,”訓育主任指指那位小伙子。

    江樸的家長要向法院起訴,可是校長勸他和平解決。于是

    “于是乎提出三個條件,”訓育主任用手指數(shù)著,“第一個是:要開除行兇的人。其次呢:江樸的醫(yī)藥費要包國維和龐錫爾擔負,末了一個是:江樸倘有不測,他是要法律解決的!

    訓育主任在這里停了會兒。

    老包眼睛跟前發(fā)了一陣黑,耳朵里嗡的響了起來。他一屁股倒在椅子上。

    所謂開除行兇的人,郭純可沒開除:要是開除了郭純,郭純的父親得跟校長下不去。打算記兩大過兩小過,可是體育主任反對,結(jié)果就記了一個大過。

    不過訓育主任沒跟老包談這些,他只說到錢的事。

    “龐錫爾已經(jīng)交來了五十塊錢——預備給江樸做醫(yī)藥費:以后不夠再交來,F(xiàn)在請你來也是這件事,請你先交幾個錢,請你……”

    “什么?”

    “請你先交幾個錢,做江樸的醫(yī)藥費!

    老包的舌頭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喃喃著:

    “我的錢……我的錢……”

    許多人都靜靜地瞧著他。

    突然——老包象醒了過來似的,瞧瞧所有的臉子。他要起來又坐下去,接著又顫著站起來。他緊瞧著訓育主任,瞧呀瞧的就猛地往前面一撲,沒命地拖著訓育主任的膀子,嘎著嗓子叫:

    “包國維開除了!包國維開除了!……還要錢!還要錢!我哪里去找錢呢!我……我我我……我們包國維開除了!我們包國維……”

    幾個人把他拖到椅子上坐著。他沒命地喘著氣,兩只抖索著的手抓著拳,一會兒又放開。嘴張得大大的,一個嘴角上有一小堆白沫。腦袋微微地動著,他瞧見別人的腦袋也都在這么動著。他覺得有個什么重東西在他身上滾著。他眼淚忽然線似地滾了下來,他趕緊拿手遮住眼睛。

    “喂,”校長耐不住似地喊他,“你預備怎么辦呢?……流眼淚有什么用。醫(yī)藥費總是要拿出來的!

    老包怞著聲音:

    “我沒有錢,我沒有……我欠債……我……我們包國維開除了。……”

    “你沒錢——可以去找保證人。保證人呢,他為什么沒有來?”

    “他到上海去了!

    “哼,”校長皺皺眉!斑@么瞎填保證書!——憑這點就可以依法起訴!”

    “先生,先生,”老包站起來向校長作揖,可是站不穩(wěn)又坐倒在椅子上!拔覍嵲凇覍嵲凇X慢點交罷。”

    “那也行,那么你去找個鋪保!

    “我去找!

    “我們派個職員跟你去,宓先生,”翹翹下巴,一位先生就趕快帶上帽子起身。校長點點頭,“好,把包國維領(lǐng)走罷。”

    可是老包到了門口又打轉(zhuǎn),他撲下去跪在校長跟前,眼里象流水似的:

    “先生,先生,為什么要開除包……包……叫他到哪里去呢,他是……他……不要開除他罷,不要開除他罷!壬壬,做做好事,不要……不要……”

    “那——那是辦不到的!

    “先生,先生!……”

    這件事可說不回去的。老包給拉起來走了兩步,他又記起了學費。

    “學費還我么,學費?”

    費照例不還。二十塊錢制服費呢?制服已經(jīng)在做著,不能還。其余那些雜費什么的幾塊錢是該退還的,可是得扣著做江樸的醫(yī)藥費。

    老包走了出來:門外面瞧爇鬧的學生們都用眼睛送他走。他后面緊跟著幾個人:陳三癩子,戴老七,那位宓先生,包國維。

    “戴老七做做好事,給我做個鋪保罷!

    “噯,你想想。陳三這二十塊我做了保,現(xiàn)在還沒下臺哩。我再也不干這呆事了。”

    往哪里找鋪保?他出了大門就愣了會兒,他身子搖搖的要倒下去。可是陳三癩子硬是鐵似的聲音又刺了過來:

    “喂,到底怎樣?我不能跟你盡走呀!”

    包國維走到了前面:手插在褲袋里,齊腦袋到胸脯都往前一擺一擺的。發(fā)亮的皮鞋在人行路上響著,橐,橐,橐,橐,橐。

    老包忽然想要把包國維摟起來:爺兒倆得抱著哭著——哭他們自己的運氣不好。他加快了步子要追包國維,可是包國維走遠了。街上許多的皮鞋響,辨不出哪是包國維的。前面有什么在一閃一閃地發(fā)亮:不知道是包國維的頭發(fā),還是什么玻璃東西。

    “包國維!……包……包……”

    陳三癩子拼命揪了他一把:

    “喂,喂,到底怎樣!要是吃起官司來……”

    那位宓先生揩揩額頭,煩躁地說:

    “你的鋪保在哪里呀,我難道盡這樣跟你跑,跟你……”

    老包忽然瞧見許多黑東西在滾著,地呀天的都打起旋來,他自己的身子一會兒飄上了天,一會兒鉆到了地底里。他嘴唇念經(jīng)似地動著,嘴巴成了白色。

    “包國維開除了,開除……開除……賠錢……”

    他腦袋搖搖的,身子跟著腦袋的方向——退了幾步。他背撞到了墻上:退子一軟,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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