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文人·奴才 金 新
圓月如鏡，“團(tuán)團(tuán)冰鏡葉清輝”（孔平仲《玩月》）；如輪，“玉輪臥兔初升魄，鐵網(wǎng)珊瑚未有枝”（李商隱《碧城》）；如盤，“汗浸鋪澄碧，朦朧吐玉盤”（李群玉《中秋君山看月》）……文人筆端的圓月內(nèi)蘊是何其豐富乃爾？！時到中秋，圓月在焉，不由想起了明朝的解縉。
之所以想到解縉，是因為他“無中生有”的超現(xiàn)實想象力。明永樂年間的一個圓月之夜，朱棣大宴群臣，賞月行樂，哪知“月亮不知‘王’的心”，居然避世而“躲進(jìn)‘云層’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成祖十分掃興，便令解縉賦詩，解縉深悟其救場心意，立即出口成章，吟出《風(fēng)落梅》一首：“嫦娥面，今夜圓，下云簾，不許臣看。拼今宵，倚欄不去眠，看誰過，廣寒宮殿？”成祖聞言，果然大喜。 真佩服解縉，硬是把“無奈”變成了“勝景”：云遮霧障，的確已看不到美麗的嫦娥了，但既然她寂寞，就定然會有客前來造訪，那么，來者是誰呢？是伐桂的吳剛，還是桂花樹下的淘氣的玉兔？是從銀河岸邊飄來的織女，還是神話傳說中也上過月宮的唐明皇？ 讓人們盡情地猜吧！于是在廣闊的想像空間中也就出了一種情調(diào)，一種纏綿……
當(dāng)然，佩服之余，頗覺失望。就文人的創(chuàng)作水平來說，七步成詩者曹子建亦不及解縉思維靈敏之十一，但就文人的德行品性來講，只不過是觀言察色引君主生樂的奴才而已。
說是失望，表明心里曾經(jīng)擁有的是一份過高的期望值；意想不到大紳還有此般人生敗筆，讓人扼腕嘆息。
解縉兒時有“神童”之稱。其出身貧窮，父親是開豆腐作坊的。他平日幫著父親做做豆腐，空下來就發(fā)憤讀書。七歲已能作聯(lián)吟詩，且出口驚人。宰相邀他到家與之對聯(lián)，竟然針鋒相對，凜然不可侵犯：出句“小犬乍行嫌路窄”輕慢，對句“大鵬展翅恨天低”言志；出句“井底蛤蟆青間綠”嘲笑，對句“盤中螃蟹白映紅”相諷；出句“天做棋盤星做子，誰人敢下？”顯淫威，對句“地作琵琶路作弦，哪個能彈？”示不屈；出句“月下子規(guī)喉舌冷”亂文方陣，對句“花中蝴蝶夢魂香”將錯就錯。
俗話說“三歲知老”，解縉錚錚鐵骨之本性定矣。事實也基本如此。他才思敏捷，十九歲中進(jìn)士，為明太祖朱元璋所器重，后因上“萬言書”批評朝政，被罷官八年之久。 永樂初，任翰林學(xué)士，主持纂修《永樂大典》，不久，又被排擠出朝。永樂五年（1407年）二月明成主立太子他仗義執(zhí)言揚仁孝的長子抑專橫的次子，又加應(yīng)制作詩“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遭貶廣西，降為布政使司參議。永樂八年（1410年）他赴京私謁太子，為高煦發(fā)覺，告以私覲東宮，必有隱謀，致使龍顏大怒，將他逮捕下獄，后被明成祖次子高煦密令用酒灌醉，棄于積雪活活凍死，時永樂十三年（1415年），僅四十七歲。
一代才俊就這樣從精神與肉體上消失了。倘若他能再把吟詩附和巴結(jié)的活絡(luò)“手腕”拿出來耍一耍，當(dāng)命不該休矣�？山獯蠹澆]有這樣做，蓋良知未泯。
解縉的死應(yīng)該說傳遞了一個具有規(guī)律性的值得研究后世文人道德風(fēng)范者關(guān)注而寬容的信息：在專制條件下，即便是一個堂堂君子，欲沒有一點奴才相，似乎很難做到；而不在“伴君如伴虎”中快速繁殖自己的奴才細(xì)胞，那只有死路一條。像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就識相多了，原是一位狂妄不羈的上士，能夠?qū)彆r度勢，既然不能改變專制，就改造自己，心甘情愿成為陪曹操父子“憐風(fēng)月，狎池苑，敘酣宴”的高級尤物；作為回報，建安二十二年，生前喜歡學(xué)驢叫的王粲突然死于瘟疫，文帝不勝傷感，特地為他舉行了隆重的安葬儀式后，在王粲墓前，曹丕居然學(xué)驢叫送他入土為安，引來前來吊唁的才子們學(xué)驢聲一片。此事《世說新語·傷逝》有所記載：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其情其景，很像時下某些追悼會的超時空逆向傳真。
中秋圓月之際自古親人團(tuán)圓日，不能如愿，是為遺恨。蘇軾 《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云：“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東坡居士詞中就透露出如斯情思。
中國人看重圓，緣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每每以圓為美。在傳說中，天地原是一個叫“混沌”的“圓”狀物，今天的天地是人類始祖盤古將“混沌”劈開后形成的，因此“圓”又象征著天地萬物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的永恒規(guī)律，所以追求“圓滿”成了國人人生的最高境界。在華夏的建筑、工藝、書畫、戲曲等藝術(shù)門類中都可以發(fā)見以“圓”為標(biāo)準(zhǔn)的體現(xiàn)。
不幸的是，中國人追求圓滿，常常嬗變?yōu)閳A熟抑或圓滑。相對于方之原則性、剛性、宏觀性的圓之靈活性、柔性、微觀性，原本無可厚非，可在“家天下”的淫威內(nèi)往往會“因勢利導(dǎo)”，將崇尚自由的文人墮落成喪失思想人格的奴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