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兒研所附近各處,時常能遇到露宿在外的家長。從外地來北京看病,意味著孩子所患病癥不輕,有的需要長期在這住院治療,醫(yī)療費用不菲,也不可能一個人照顧。通常是父母雙方陪伴孩子,住院部只能留一個人陪護,落單的家長,為了節(jié)省開支只能在外露宿,或睡在走廊。
醫(yī)院大門對面的煙酒店,店老板見過不少來買煙的熟悉面孔,他們常從車里進進出出,有人甚至在車里住了好幾個月。他知道對方是帶孩子看病的家長,但不敢多打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怕哪句話說的不對冒犯對方。
圖 | 醫(yī)院對面的煙酒店
醫(yī)院門口不讓長久停車,常有便衣警察來驅(qū)趕,擔(dān)心有違法分子混在其間作亂。旁邊寫字樓門口的停車場,停車一小時12塊錢,很貴。煙酒店老板也不知道被驅(qū)趕的家長,會把車停到哪里。
外地來的父母,各有各的睡法。醫(yī)院北門口,路邊停著一些冀、豫等外地車,有些車里堆放著蛇皮袋、被褥和行李箱,夜晚都睡著人。
一戶來自唐山的一家三口,女兒來兒研所看眼睛。這天女兒剛做完B超,在等待結(jié)果,晚上六點多,一家人窩在車里吃烤地瓜,車沒啟動,里面涼颼颼的。
他們在車里已經(jīng)睡了三個晚上。車一般不啟動,除非夜里女兒凍得受不了,父親才啟動車,再打開空調(diào),一家人暖和暖和。
躲貓貓
保安李哥剛在醫(yī)院干一個月,他是洛陽農(nóng)村人,有四十來歲,矮胖敦實的身材。趁著農(nóng)閑季節(jié),來北京掙幾個月的錢,好回家過年。
他有個保安同事,三十多歲,兒子患有白血病,已經(jīng)在兒研所住了半年院。老婆在住院部看護,這位同事干脆就在醫(yī)院當(dāng)保安,方便照顧妻兒。
“他啊,心一碰就碎了。”李哥用不太標(biāo)準的普通話,反復(fù)說了兩次。醫(yī)院保安管吃管住,十幾個人住一間房,一個月工資三四千,起碼顧得住吃。
一周前,醫(yī)院的涼亭邊還有人支帳篷。醫(yī)院的保安說,夏天搭帳篷的外地家長更多。天冷了之后,人都往門診樓里鉆。至少暖氣是免費的。負一層的樓梯下,四樓日間手術(shù)中心的門口,都藏著許多為了生病的孩子憂心忡忡,露宿在外的家長。
圖 | 醫(yī)院涼亭旁邊有人支帳篷過夜(攝影:肖思佳)
不過,想要夜間在醫(yī)院里露宿,有時候需要與保安躲貓貓。
夜里11點,外面刮起大風(fēng),溫度驟冷。懸在天上的月亮,被一片烏云遮住一半。門診樓一層取藥窗口處,仍排著長隊,面色焦灼的家長在各個窗口穿梭,輸液的孩子隨處可見。
取藥窗口的旁邊,張姨背著一個黑包,把一張墊子直接放在墻根,劈開雙腿,坐了上去。8歲的兒子打著哈欠,在她身上磨蹭著。這里不讓坐,保安過來驅(qū)趕,張姐漲紅了臉,用無辜的眼神盯著保安。她老公趙叔走過來,收起墊子。
圖 | 張姨席地而坐
一家三口躲開保安,來到二樓的樓梯口。張姨再次鋪上墊子,脫掉鞋子和外套,準備在這里睡下。
門診樓4樓的手術(shù)區(qū),醫(yī)院修了一小片兒童樂園,讓孩子們在病時也能有一片游樂園可去。姚建在樂園里找了條長椅,睡上去,很快打起了呼嚕。
他一米八幾的大高個,躺在椅子上,半個身子懸在外面。但眼下他十分疲倦,即使以這種別扭的睡姿也快速進入了沉睡。
圖 | 姚建睡在四樓的椅子上
夜里11點半后,這里是露宿的好地方。暖氣很足,窗戶緊閉,一絲風(fēng)也透不進來。
四樓手術(shù)區(qū)通常不會有病患上來,此時周圍靜悄悄的,除了姚建,只有一位開電梯的阿姨坐在椅子上刷手機。不過醫(yī)院最近查得嚴,禁止人躺地上和椅子上過夜。阿姨估摸著,等會保安就會來趕他走。
幾分鐘內(nèi),果然連續(xù)上來兩名保安,警告姚建不要躺椅子上睡覺。姚建坐起身來,打了個哈欠,做出準備走的模樣,待保安離開后,又躺了下去。他知道如何與保安周旋。
這是姚建在門診樓睡覺的第十個晚上。
他是新疆庫爾勒人,今年50歲,皮膚白白凈凈,粗眉,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皮鞋锃亮,人顯著十分年輕。10天前,他和老婆帶12歲的兒子過來看病。兒子9月份開始腿疼,不斷發(fā)燒,在庫爾勒沒查出來什么病,他哥哥的一個朋友在北京住,推薦他來兒研所查查。
孩子的病因還沒找到,不過讓孩子痛苦的膝蓋化膿,已經(jīng)通過手術(shù)得到了治療。目前,姚建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帶著孩子出院。醫(yī)生跟他說,要做好孩子長期住院的思想準備。他在醫(yī)院交的三萬塊錢,已經(jīng)花掉了大半。
老婆在住院部看護,姚建在門診樓里到處找地方睡。附近最便宜的青年旅社,一晚上只要六十多塊錢,他舍不得住。“一晚上六十多,一個月就是小兩千,咱老百姓又沒什么錢,能省一點是一點。”
姚建家并不算窮困。他在新疆庫爾勒開了一家服裝店和一家百貨店。不過百貨店剛開不久,還沒盈利,服裝店平時由他和老婆親自看店,一年能有10萬元利潤。夫妻倆算起來5萬元的年薪,在當(dāng)?shù)厮悴坏酶挥,只算是給自己打工。
這次夫妻倆帶孩子來北京看病,姚建把服裝店交給了朋友管,付完工資不剩利潤,只是撐住店面。日子只能緊巴巴地過。
苦心
在兒研所附近露宿的十天里,姚建在每層樓都睡過,基本把家長們的露宿地都摸了個遍。
地下一層睡的外地家長最多,姚建在那認識了一個遼寧來的大哥,姓趙,九月份就來了。趙大哥的兒子9歲,患有淋巴阻塞,原本想去北京兒童醫(yī)院治,那邊排隊排到半年后,等不及,就來到兒研所。他已經(jīng)在這打地鋪睡了一個多月。
帶孩子奔走外地治病,并非只靠一個熬字就能撐過去。更多時候,家長們要費心四處找不同的醫(yī)生探病,收集來不同的治療方案,斟酌后決定為孩子實施怎樣的治療方案。不同的治療方案,費用、效果和風(fēng)險都不相同,選擇治療方案,是一件勞心勞力的事。
在兒研所,趙大哥得到了一套治療方案,但因為有風(fēng)險,趙大哥一直不能接受。前陣子,他得知北京另一家醫(yī)院也能看這個病,可也排不到號。最后,他跑到診室里給醫(yī)生下跪,用這種非常規(guī)的方式,才給孩子爭取到了治療的機會。
在兒研所露宿的家長中,有不少家長受限于信息壁壘,來看病前,并沒有條件打探到足夠幫忙決策的消息。他們需要的幫助更多,卻由于條件有限,往往是最難及時得到信息支援的一類家長。
張姨和她老公的兒子智力有些缺陷,8歲還在讀幼兒園大班,有多動癥的傾向,吐字也不太清晰。他們也不知道這病能不能治,四處打聽過治療方法。張姨姐姐的女兒讀過大學(xué),給她推薦了兩家醫(yī)院,一家在重慶,另一家就是北京兒研所。
于是,一家人來了北京,到兒研所求診。3個人的高鐵票,一共280元,怎么搭高鐵,還是一些在北京打過工的老鄉(xiāng)臨時指導(dǎo)的。
到了北京,兩口子也不是特別清楚孩子的情況應(yīng)該看哪個科室。當(dāng)時導(dǎo)診臺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下班,第二天才能掛上各個科室的號。趙叔一半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推導(dǎo),一半靠猜測,認為孩子既然是智力有問題,那應(yīng)該是要掛神經(jīng)科的號。
圖 | 趙叔一家人坐在樓道里
張姨和趙叔,在滄州農(nóng)村還有一個20多歲的女兒。她沒讀過多少書,早早嫁到了隔壁村,以務(wù)農(nóng)為生。現(xiàn)在兒子是他們的全部。“有時想,他還不如死快一點。”張姐憤憤地說著氣話,趙叔嘴里一直強調(diào),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
趙叔在農(nóng)村種地,還是一位鋼鐵工人,好的時候,一個月能掙七八千。那活很累,干24小時,休24小時,每次回家,渾身黑的像炭一樣。掙的錢,全投到兒子身上。
他曾把兒子送到滄州市里上幼兒園,離家80里地,張姨在市里租房陪讀。那是一所特殊學(xué)校,一年學(xué)費五萬,兩年共花了十多萬。
他們的努力成果有限,后來孩子要升學(xué),普通學(xué)校照樣不收他,在村里,還總被其他小朋友欺負。“不希望他將來能成才,像個正常人一樣,能娶個媳婦,弄一家人就好了。”趙叔說。
已經(jīng)十一點,張姨脫掉外套,躺在墊子上,什么也沒蓋。兒子下身只穿著短褲頭,躺在母親和墻中間,身上蓋著母親的外套。墊子上沒有空余的地方留給趙叔,他只能坐在上面,靠著墻休息。
圖 | 張姨和兒子已經(jīng)睡下
他們沒帶被褥。盡管樓梯口的窗戶緊閉,寒風(fēng)還是能吹進來一絲絲涼意。
原本趙叔想點根煙,看到墻上禁止吸煙的標(biāo)志,又放下了。
過了一會,他說兒子還是挺聰明的。他對兒子說“鋤禾日當(dāng)午”,孩子立刻就能背出后面三句,只是咬字不太清晰。他摸了摸兒子光滑的腦袋,滿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