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這樣決絕，倒把我嚇了一跳，拼命說自己對光頭沒有一點心理負擔，還嚇唬她，你的臉肉肉的，沒有頭發(fā)會顯胖。媽媽不為所動,直到得知男友要作為代表陪我剃頭，才停止念叨。第一次大化療結(jié)束沒幾天，我在醫(yī)生辦公室外遇到一位頭發(fā)烏黑的阿姨，被幾位戴著毛線帽的病人簇擁著。原來是位化療期間從未脫發(fā)的患者，正在傳授經(jīng)驗。我趕忙擠進去，詢問阿姨得的什么癌、打的什么藥，像極了好事的狗仔。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我揚了揚手中的檢查單：剛開始化療，沒啥經(jīng)驗。
那一刻我下定決心，不等頭發(fā)慢慢掉光，和男友直奔附近的理發(fā)店。理發(fā)師大概腦補了一出情侶吵架大戲，勸說道：你們這樣的我見多了，頭發(fā)剪短得了，剃了干嘛？看他不以為然的樣子，我竟有些羨慕。沒經(jīng)歷過什么痛苦，才會把一切想得如此輕松吧。
4、隨著化療的進行，痛苦逐漸升級。大化療用的藥物是順鉑，十分對我的病癥。但副作用實在難以忍受。
首先是無休止的嘔吐。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沖進廁所，出門也要隨身攜帶嘔吐袋。有渾身難以描述的疼痛。這種疼痛不像術(shù)后刀口愈合時那種明晃晃的痛，而是像無數(shù)螞蟻鉆進血管和骨頭，嚙咬、啃噬著，心臟也一陣陣地抽搐。
第 2 個療程起，講話聲音大了，心跳就特別快，能持續(xù)整整一天。到了第 3 個療程，肺功能受損，常�？人�。最難熬的時候，我聽到音樂都會反胃，抬手的力氣也沒有，看幾眼手機都成了奢侈。能做的只有躺在床上，張著嘴努力喘氣，像一條擱淺的魚。一次大化療前，想到那種痛苦，我甚至嚇哭了。
化療藥物
一周兩次血常規(guī)檢查，一旦指標不好，就要打短效升白針，以增加白細胞。肩膀、手臂、腰背，哪里都痛，無論在做什么，每隔幾分鐘就得換個姿勢。周周都要核酸檢測，醫(yī)院要求同時采集鼻、咽拭子，鼻子屢屢被捅穿。時間久了，我慢慢習慣了各種疼痛，也適應(yīng)了幾乎每個工作日去醫(yī)院打卡的生活。打車軟件不夠智能，依舊在每天上班的時間彈出消息，詢問是否叫車去報社。我惱羞成怒，幾次想聯(lián)系客服吐槽，最終忍了下來。此前采訪癌癥患者，常常聽說病久了脾氣會變壞。我時刻警惕，不愿予人口實。好像只要保持得體，自己得病的證據(jù)就少了一條。
但終究還是沒能把持得住，和媽媽起了沖突。我當慣了，每天早上要喝一杯黑咖啡，不然怎么也醒不過來。媽媽不知道哪里看到的科普，說咖啡致癌，腫瘤病人更是萬萬喝不得。好說歹說，雙方各讓一步，約定一周一杯。有次在快餐店，趁她去洗手間，我多點了一杯，不料動作太慢，被她發(fā)現(xiàn)。氣壓瞬間低了下來。我自知理虧，但又覺得委屈，硬著頭皮繼續(xù)喝。你再這樣，我就走了，才不管你。母親撂下狠話。我下不來臺，索性哭了。這時，血常規(guī)化驗單出來了。白細胞一如既往地低，又得去急診科挨上一針。趁著開注射單的機會，媽媽向醫(yī)生大倒苦水：甲胎蛋白 7000 多，一會要喝咖啡，一會想吃火鍋，您說說她。不料醫(yī)生回了一句：「都這個病了，想吃啥吃啥�！�媽媽敗下陣來。沒有能吵贏孩子的父母，她總結(jié)道。
5、本以為生病是件孤獨的事，沒想到正好相反。
從前我總是出差，和最親密的朋友都要半年才能見上一面。生病后哪都去不了，見面的時間倒充裕起來。幾乎每周都有朋友過來探視，兩室一廳的小出租屋，最多時接待了 20 多人。大概是進進出出的人太多了，有天晚上，民警找上門來，說有人舉報我搞群租房，弄得我哭笑不得。朋友們的禮物很有想象力。印象最深的是曾經(jīng)一起租房的女孩寄來的諾基亞，高中時用來偷偷給暗戀對象發(fā)短信的那種。她在收件箱里預存了 100 條短信，不是段子，就是正能量語錄。你每天看一條樂呵樂呵，看完了，化療也就過去了。她這樣描述自己的匠心。雖然短信質(zhì)量參差，但每次看到那部手機，都感覺心里暖暖的。
朋友送的手機存滿了段子和正能量語錄
一些久未聯(lián)系的朋友也在關(guān)心著我。有時接到微信，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回憶起對方的姓名和樣貌。他們從世界各地寄來禮物，有位 10 年沒見的朋友甚至寄來一頭宰好的羊，讓我補補身體。一個相識多年的女孩為了鼓勵我，也把頭發(fā)剃得超短，還給我送了兩本佐野洋子的書。佐野在 60 歲出頭患癌，她在書里寫道：癌癥是很好的病，該死的時候就死了。有很多比癌癥更痛苦的病，像風濕，一步步地惡化，一直疼也治不好。
我覺得詼諧，拍下這段，發(fā)到微博上。很快收到一條評論：狗屁。
留言的是大學好友小黑，我猜她是會錯了意。果然，沒過幾天，她興師動眾地帶著老公、女兒，從北京的西邊跑到東邊來看我，順便把超市也搬了過來。兩扇牛肩肉、一箱葡萄、一只烤雞……真不知道，他們怎么從包里變出這么多東西。確認了我并非想要尋死，小黑白眼一翻，數(shù)落我總是讓人操心，跟大學時一個德行。
想起幾年前小黑結(jié)婚，我因為臨時出差，沒去成她的婚禮，頓時有些懊惱。換做現(xiàn)在的我，會不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一直以來，我在被善待時都會感到局促不安，擔心無以為報。現(xiàn)在我終于相信，有些善意就是不求回報的。這個發(fā)現(xiàn)，大概是我生病后幸福感的主要來源吧。
6、從前我認為自己無所不能，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等著我去關(guān)注。無論爆炸、礦難還是恐襲，只要接到任務(wù)，我便馬不停蹄奔赴現(xiàn)場。一個月出差 20 多天，也不會感到疲憊。
生病后，我連下樓買個水果都要做足心理建設(shè)，稍不留神，就可能在外面嘔吐或暈厥。后來身體越來越弱，不需要去醫(yī)院的時候，我?guī)缀醵荚诖采咸芍�，一邊回想過去的經(jīng)歷，一邊痛恨這折磨人的癌癥。稍微有些體力時，還是忍不住去看新聞和熱搜�？吹礁信d趣的選題，就發(fā)給同事，催他們?nèi)プ觥Ｍ乱虼苏{(diào)侃我是魔鬼。我怎么可能不失落呢？每年報社的年終大會，我都要拿獎，現(xiàn)在卻只能看著往日并肩作戰(zhàn)的同伴跑在一線。我一件不落地閱讀他們的作品，想讓自己好受一些。
生病前的 YUAN 曾在斯里蘭卡恐襲現(xiàn)場做報道
難過的時候，一個念頭鉆了出來：為什么是我？
我長期鍛煉，每周至少 3 次有氧運動，堅持了近 10 年。有條件時自己做飯，飲食盡量健康。幾年前因為工作壓力大，整個人陷入焦慮、抑郁，常常借酒澆愁。但通過調(diào)整和治療，我已經(jīng)走了出來，幾乎不再飲酒。當然，身為一名記者，熬夜不可避免。但誰能完全不熬夜呢？我只是這個城市中努力生活著的 2000 多萬普通人之一，沒有任何出格的生活習慣。我想不出，自己有比其他人更不健康的理由。為什么偏偏是我？
我用手機一遍遍搜索，年輕人為什么會得癌癥？跑去問醫(yī)生，我為什么會得癌癥？
沒人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它就是這樣突然而至。習慣了刨根問底的我，第一次體會到深刻的無力感。我不知道年輕人得癌癥的概率是多少，但任何小概率事件，落到具體的個體身上，就是百分之百。我忍不住懊惱，沒有給自己準備好保險。近幾年，我一直給自己和家人購買大病醫(yī)療保險。2019 年底，我看中一款重疾險，計劃好去香港買，被疫情耽擱了。去年 5 月，舊的保險到期。我自信地認為，過不了多久就能去買重疾險。于是只把爸媽的保單續(xù)費，自己的保險卻斷了。
突如其來的疾病將我打醒，趕忙挑選還能購買的保險。我還惡補了各種醫(yī)療知識，做了一張表，什么年紀、什么情況需要做癌癥篩查，篩查哪些項目，列得明明白白，發(fā)到各種群里。朋友說我活成了家庭群里大姑二姨的樣子。說歸說，他們還是紛紛跑到醫(yī)院體檢，并把我的研究成果分享給了自己的親人。
7、終于，4 個療程的化療后，醫(yī)生告訴我，快要熬出頭了。腫瘤標志物已經(jīng)降到 20 以下，回歸正常范圍。做完第 5 個療程，就可以算作康復。
父母擔心我是否還能生育，跑去詢問醫(yī)生。醫(yī)生說，我的生育能力還在，并建議我早些生育，萬一復發(fā)呢。父母聽后很緊張，我卻還好。幾年前，我就有不生小孩的想法了。后一次大化療期間，早已調(diào)任到其它科室的主治醫(yī)生專門回來探望我，叮囑我往后好好愛惜身體。
2020 年的最后一個月，我的化療徹底結(jié)束了。3 個多月下來，手臂被扎了上百針，但我熬了過來。我立刻把好消息分享給朋友們。手術(shù)前在急診科外陪我的幾位同事，又嚷嚷著要慶祝。他們買好了《送你一朵小紅花》的首映門票，要在 2020 年的最后一晚陪我去看。據(jù)說，這部電影也和癌癥有關(guān)。
我把大家的安排告訴媽媽，沒想到一盆冷水潑來。外面零下十幾度，你的白細胞這么低，隨便一場感冒就能要你半條命。那么艱難的化療都熬過來了，不要功虧一簣行嗎？我當然不情愿。好不容易熬到化療結(jié)束，誰還想繼續(xù)悶在家里？而且北京疫情又嚴峻了起來，我和父母計劃元旦就動身回老家。如果這次不去，短期內(nèi)都沒有機會和朋友出去了。
化療期間，YUAN 和朋友們?nèi)ス珗@玩
壓抑了幾個月的情緒在那一刻爆發(fā)，我說什么也要去看電影。你怎么這么不孝順？媽媽忽然冒出這么一句。我不孝順？我的腦子瞬間空白。我自己只舍得用二百塊的電動牙刷，給你們買的是一千多塊的。我連保險都只買了你們的，我哪里不孝順？
兩人大吵一架。媽媽反問：我跟你爸缺的是錢嗎？又責備道，如果我沒生病，根本沒有那么多時間和他們相處。我則不甘心，因為這場病完全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以為，我和你爸后面的人生就沒有被改變嗎？
我說不出話。我知道，媽媽和我一樣，有無數(shù)情緒需要宣泄，但我既不愿成為那個出口，又想不出其他辦法。那一刻我體會到王小波說的，人的一切痛苦，本質(zhì)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8、看電影的日子逐漸臨近，我們誰也沒有主動提起這個話題。如果不是聽到另一個壞消息，只怕我們還要再爭吵一番。我大學時代的朋友 L，在體檢時確診白血病。他想找我聊聊，只有看電影的時段有空。我沒有猶豫，向同事們請假爽約。L 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把自己生病的事情隱瞞下來，不讓父母知道。媽媽作為過來人，表示強烈反對。
我手術(shù)時，她也是到了北京才知道真相。明明自己已經(jīng)崩潰，還要幫忙瞞著爸爸。幾天后，爸爸也來到北京，媽媽才告訴他。看著他在陽臺上像頭困獸，一圈圈地走，我跟著又崩潰了一次。我們倆一輩子也沒遭過這么大的罪�？墒堑饶顷囎舆^去，我們就好了。不好也不行。我們跑到各個醫(yī)院，比較治療方案，找營養(yǎng)科的醫(yī)生學習食譜。雖然不懂醫(yī)學，我們也有出得上力的地方。
不要小瞧了我們的承受力。再大的困難，全家一起解決。再說這么大的事，真的瞞得住嗎？如果我和她爸是自己發(fā)現(xiàn)的，那得多自責、多難受…說到這里，媽媽沒能繼續(xù)下去，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出來。我在心里暗罵自己幼稚，跑去抱住了她。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本富態(tài)的媽媽已經(jīng)變得消瘦，頭發(fā)也白了一半。
我決心好好回歸生活。
回老家后，我恢復了鍛煉的習慣。起初只能做些低強度的運動，比如下樓走走，后來體力逐漸回升，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跳繩了。時間多了起來，我專注于自己喜歡的事情。從前沒時間讀的書、看的劇，慢慢補上，還撿起了畫畫的愛好。我很喜歡以色列的歷史，一直想做相關(guān)的播客。過年時，這期節(jié)目也制作出爐。
前不久，我和男友去了廣東旅游。廣州、佛山、珠海、潮汕，這些城市都曾是出差的目的地，但我從未認真游覽過。我和男友去博物館、沙灘、游樂場、步行街，按照攻略吃早茶和宵夜。很多廣東女孩留著超短發(fā)，我的頭發(fā)也長出了一些，再也沒人對我的發(fā)型感到驚訝。這大概就是我最向往的、久違的平凡生活。
來源：丁香醫(y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