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古人寫墓志時愛貼金,已不是新聞,早在北魏時就有人明確指出這種墓志貼金的現(xiàn)象了,《洛陽伽藍記》中便曾一針見血地指出:
“生時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窮天地之大德,盡生民之能事,為君共堯舜連衡,為臣與伊皋等跡。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塵;執(zhí)法之吏,埋輪謝其梗直。所謂生為盜跖,死為夷齊,妄言傷正,華辭損實。”
一個人活著時不過是中庸之輩,但他死后碑文墓志里無不搜羅盡天地之間的大德,和活著的人所能辦到的各種好事。如果這個人是君王,那么就能與堯舜相抗衡;如果這個人是臣子,那么就與伊尹有著相同的政績。所謂活著時是大賊盜跖,死后卻能粉飾為伯夷叔齊一樣的人物,這些都是在借助虛妄華麗的辭藻損害事實真相。
到了唐朝,因為寫墓志的潤筆費特別豐厚,在巨大利益的驅(qū)使下,墓志銘的執(zhí)筆人也就不能不為逝者粉飾貼金,乃至顛倒黑白、無中生有了。唐朝的封演在《封氏聞見記》中就曾針對這一現(xiàn)象批判道:
“今近代碑稍眾,有力之家多輦金帛以祈作者,罹人子罔極之心,順情虛飭,遂成風俗。”
盡管唐人墓志愛貼金的事實有目共睹,但當真仔細閱讀這些墓志,某些人的臉皮之厚還是令人嘆為觀止。所以接下來,敬請欣賞唐朝墓志之臉皮比城墻拐彎還要厚。
1、臨川公主李孟姜
《大唐故臨川郡長公主墓志銘并序》:
天后孝徹明神,哀纏圣善,儀形萬國,感動四方,陰陽獻慘,天地變色,公主創(chuàng)題嘉頌,光贊坤規(guī),援筆斯成,排閽進上,調(diào)符金石,思激風霜。天后覽奏興哀,披文警慮,親紆墨令,獎喻殷勤,圣札冠含章之文,英詞助王姬之德,求之遂古,乃絶其倫。又天后曲降陰慈,載隆神澤;翰垂八體,詩備五言,裝成錦鄣,特賜公主。闡揚嬪則,盛述秾華,密勿承恩,皆此類也。
臨川公主李孟姜,唐太宗第十一女。
咸亨元年武則天之母榮國夫人楊氏病逝,臨川公主李孟姜為武后作了一篇文,那叫一個言辭斐然,武后觀后心有戚戚焉,于是親自屬文與臨川公主相和,并將詩作成冊,下賜臨川公主。
從正常人的角度來看,
武后將詩制成冊子賜給臨川公主,也算不得多大的恩寵,畢竟只是個表面功夫,對于臨川公主而言,實際好處一樣也沒有:已經(jīng)年近60且患有風疾的臨川公主,之前得跟著駙馬周道務在邊關辛勞,現(xiàn)在還是照舊在邊關辛勞;
之前不能安享兒孫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現(xiàn)在依舊常年見不到自己的親生兒女;
之前身為長公主本該漲一漲的工資,現(xiàn)在仍舊是雪地里照臉——沒影。
但是沒關系,只要臉皮厚,總歸有的吹。
臨川公主就在墓志上說了,這本冊子可是天大的恩寵啊,所以再三強調(diào)自己不能接受這么“大”的恩寵,所謂“密勿承恩”是也。
一本小小的詩冊就把臨川公主激動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位大唐公主眼皮子是有多淺,多沒見過世面,連本詩冊的恩寵都承受不起。
不過當然嘍,這本詩冊帶來的所謂恩寵,絕對不是臨川公主的墓志上唯一堪稱厚臉皮的地方。
《大唐故臨川郡長公主墓志銘并序》:
雖敦睦滋隆,恩徽薦委,未嘗□私嫌于棰令,希圣渥于求郎,方之前烈,莫與為輩。
瞧,臨川公主這不又說了,自己雖然備受唐高宗的重視,但是她從來沒干過為子求郎的事情呦!
emmm,有一說一,臨川公主的確沒干過為兒子周季童索求高官厚祿的事情,可原因到底是什么,臨川公主的心里難道真的沒有點ACD數(shù)???
就憑臨川公主一生的經(jīng)歷而言,
別說給家人求什么額外的好處了,就連臨川公主自己的正常待遇都要靠各種上表拍馬屁才能求來:同齡的公主早早得到了冊封,臨川公主只得給父親唐太宗上表請安以博取關注,時隔近十年后,適逢文成公主入藏,為了避免和親,臨川公主這才得到了冊封;
臨川公主冊封后過了整整兩年,直到貞觀十七年出嫁后,才獲得了350戶的實封;
別的公主都順利進封為了長公主,唯獨臨川公主向唐高宗奉上了一篇《孝德頌》后,這才在苦苦期盼了19年后,得到了受封長公主的詔書;
進封長公主后,其他公主都有相應的加實封,最少的也有五十戶,唯獨臨川沒有得到任何的加封。
在這樣的情況下,臨川公主居然還好意思吹噓自己的兒子周季童得不到什么好處,是因為自己沒有仗著“恩寵”為子求郎。
就是
不知道臨川公主不斷強調(diào)的“恩寵”到底指的是什么,是一次次姍姍來遲的正常待遇,還是武后的那本小冊子呢?2、屈突詮《大周故銀青光祿大夫行籠州刺史上柱國燕郡開國公屈突府君墓志銘并序》:
俄丁太夫人之憂,喪過乎哀,毀殆于盡。素冠在疚,方嬰欒棘之悲;墨绖從權,更撫且蘭之俗。
屈突詮是唐初名將、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屈突通的兒子,貞觀九年時以太穆皇后的挽郎起家,后來被授予朝請郎、游擊將軍、左屯衛(wèi)翊府右郎將、左衛(wèi)勛一府左郎將、左武衛(wèi)桂南府右果毅都尉、定遠將軍、銀青光祿大夫等職,因為生母去世而解職守孝。
當然,這里的重點不在于屈突詮是如何呼天搶地為生母守孝,而在于“太夫人”這三個字。
曾有人言之鑿鑿地聲稱,如果古人在墓志上提及自己的生母,只要用了“太夫人”“母”之類的詞,就表示其母一定是嫡妻,因為小妾只能用“所生”這個詞。
話不多說,就讓唐朝人用自己的厚臉皮來打某些自以為是的人的臉吧。
盡管屈突詮本人的墓志上避重就輕,沒敢記載他的生母,也就是這位“太夫人”到底卒于何年,但是現(xiàn)在已知屈突通卒于貞觀二年,他的嫡妻蔣國夫人卒于貞觀三年,享年六十六歲。
之前已經(jīng)提過,屈突詮的墓志上記載自己起家太穆皇后挽郎,而太穆皇后安葬獻陵是貞觀九年,所以
屈突詮的丁憂也只可能發(fā)生在貞觀九年之后,與蔣國夫人卒于貞觀三年不符。
其次,屈突詮生于武德四年,而此時蔣國夫人已經(jīng)是位五十八歲的老太太,就算想生也生不動了。
所以結論很明顯了,屈突詮丁憂的對象并非嫡母蔣國夫人,而是自己的生母、屈突通的小妾。換言之,屈突詮就是大搖大擺地在自己的墓志上公然宣稱自己的小妾生母是“太夫人”。
當然,
明明生母只是個小妾,墓志上卻公然宣稱為嫡妻的,并非只有屈突詮這一個例子。
道王李元慶的嫡妻是戴氏,有妾閻氏。到了閻氏所出的李誕的墓志上,就變成了“母閻氏”。邠王李守禮的王妃是馮氏,有妾孫氏,結果在后代的墓志上,就變成了“妣富春孫氏”。
所以俗話說得好: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某些人的自以為是顯然架不住唐人的厚臉皮,畢竟只有現(xiàn)代人想不到,沒有唐人不敢吹的。
3、楊無量壽《大唐故江王息故澧州刺史廣平公夫人楊氏墓志》:
屬唐祚中缺,宗族遷播,公譴南陬,勑降西掖,爰及外氏,命離夫人。夫人赴鑊道亡,從義守節(jié)。父恭荷造,旋乃迫離,脅奪志懷,改醮胡氏。君父之命,難以固違,閔夏之禮,或釋其道,因茲遘疾,久積纏痾。
楊無量壽,玄祖楊士達,即武則天之母榮國夫人的父親。楊無量壽嫁給江王李元祥第五子李炅為妻,姐姐楊氏嫁給了唐中宗的節(jié)愍太子李重俊。
從出身和家族婚姻關系來看,楊無量壽這一生應該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牟艑Γ绕涫琼樌铝说兆,后半生更可高枕無憂了。然而不巧的是,碰上武后臨朝,李唐宗室子弟比較有能力的都被流放、被殺了,楊無量壽也因此與丈夫李炅離婚,改嫁給了胡氏。
當然了,古代女子提倡從一而終,所以在墓志上怎么可以直接說楊無量壽是自愿改嫁的呢?于是理由就來了:“夫人赴鑊道亡,從義守節(jié)。父恭荷造,旋乃迫離,脅奪志懷,改醮胡氏。”
看,楊無量壽說了:我也想守節(jié)來著,奈何被家人逼迫,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么能違抗長輩的命令呢?
然而從楊無量壽的實際行動來看,所謂屈從于父輩的壓力而被迫改嫁的事情,根本就是粉飾之詞。
看看韋嘉娘,人家也是喪夫喪子后被家人逼著改嫁,但是韋嘉娘的反應可不只是在墓志上“嚶嚶嚶”哭訴幾句,而是真的采取了堅定的措施,直接割耳明志:
“嚴慈哀煢是念,議圖抑奪;夫人柏舟自誓,必死無移。
援刀截耳,以露誠請。”
還有楚王李靈龜?shù)耐蹂瞎偈,結婚不過數(shù)年就守了寡,連兒女都沒有,但是在面對家人勸其改嫁的時候,態(tài)度十分堅決,甚至不惜自殘以明志。
《舊唐書·列女傳》:
楚王靈龜妃上官氏,秦州上邽人。父懷仁,右金吾將軍。上官年十八,歸于靈龜,繼楚哀王后。本生具存,朝夕侍奉,恭謹彌甚。凡有新味,非舅姑啖訖,未曾先嘗。經(jīng)數(shù)載,靈龜薨。及將葬,其前妃閻氏,嫁不逾年而卒,又無近族,眾議欲不舉之。上官氏曰:“必神而靈,寧可使孤魂無托!”于是備禮同葬,聞者莫不嘉嘆。服終,諸兄姊謂曰:“妃年尚少,又無所生,改醮異門,禮儀常范,妃可思之。”妃掩泣對曰:“丈夫以義烈標名,婦人以守節(jié)為行。未能即先犬馬,以殉溝壑,寧可復飾妝服,有他志乎!”
遽將刀截鼻割耳以自誓,諸兄姊知其志不可奪,嘆息而止。尋卒。
所以楊無量壽若真的有心守節(jié),尤其是在和前夫有兒子的前提下,就算不用自殘,只要表現(xiàn)出非常堅定的決心,也是能做到不必改嫁的。但是
楊無量壽除了在墓志上裝模作樣擺出一副要給丈夫守節(jié)卻不得的模樣外,一點實際行動都沒有。
當然,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也是人之常情,世人都能理解。所以被父兄奪志這個借口雖然老套了點,但勉強也是能遮個羞的。
然而遺憾的是,楊無量壽顯然要的不僅僅是遮羞這么簡單,她想要的是被當做貞潔烈婦供奉在神座上。所以接下來又當又立的程度,簡直叫人嘆為觀止。
“君父之命,難以固違,閔夏之禮,或釋其道,
因茲遘疾,久積纏痾。返香無征,暮華有限,嗚呼!以開元十九年六月六日,薨于鼎邑殖業(yè)里私第也,春秋六十有五。”
楊無量壽一邊說自己被迫改嫁后,就此纏綿病榻一病不起,一邊又和新老公順順利利地把兒子生了,然后活到65歲壽終正寢。
65歲這個壽命放在現(xiàn)代社會自然是不夠看的,但在古代普遍短壽,人均不過40歲的年代里,65歲足以稱作高壽了。
不過
高壽歸高壽,這并不妨礙人家在墓志上假裝自己是如何因為思念前夫而得病,乃至折壽早亡的。所謂“因茲遘疾,久積纏痾”“返香無征,暮華有限”是也。
最后還因為跟前夫、后夫都生了兒子,導致身后“二氏各男,絕漿泣血,卜遠申議,別建封塋,拜饗之儀,具得其禮。”
兩邊的子嗣都想將楊無量壽和自己的生父合葬,雙方爭執(zhí)了一番后不得不相互妥協(xié),干脆都別合葬,另外葬在洛陽縣清風鄉(xiāng)北邙山之原。
楊無量壽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做起表面功夫來毫不手軟,然而這種又當又立的行為,又豈是墓志上的虛偽之詞能掩蓋得了的?
4、侯莫陳氏《唐故銀青光祿大夫吏部侍郎彭王傅贈太子少師會稽郡公東海徐府君夫人臨汝郡夫人河南侯莫陳氏墓志銘并序》:
年才初笄,歸于吏部之門,為繼室也。時吏部筮仕已四十馀年,歷官十五政,委祿積俸而家未豐,敬祀拭會而志未達。而夫人正以率己,嚴以臨下,和理百口,軌儀六姻。解衣以副寒,推食以食饑,人無間言,各得其所。至如享祖禰於堂,列賓客於門,即必躬親庖廚,精理餚膳。人神暢於內(nèi),寮友親於外,吏部之祿秩仍舊,夫人之禮度異宜,可勝言哉!初,吏部娶河東薛氏,生二子,長曰璹,次曰現(xiàn),皆年長於夫人。夫人視之如己子,微善則飾而揚之,有咎必掩以諭之。而慈過宜其愚,仁過稔其慢。脫身於戾,則自以為美;義方之訓,則反以為讒。以茲胥怨,卒不聽命。逮吏部薨洎葬,璹等輟哀而抗者數(shù)四。
侯莫陳氏,唐朝書法家徐浩的繼室。墓志上描繪的侯莫陳氏,儼然封建社會中當家主母的標配模樣:恪循婦職,主持中饋,生養(yǎng)兒女,不憚辛勞。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好在徐浩的才能足夠他在史書上留下記載,而侯莫陳氏沾了丈夫的光,同樣名留青史。所以接下來請欣賞史書上到底是怎么記載這位徐家主母的。
《舊唐書》:
初,浩以文雅稱;及授廣州,典選部,多積貨財,又嬖其妾侯莫陳氏,頗干政事,為時論所貶。
盡管侯莫陳氏在史書上的記載不過寥寥一筆,然而就是這么一句話,足以揭掉她在墓志上的那張?zhí)搨萎嬈?mdash;—
明明是小妾扶正的,卻偽裝自己是直接嫁進門當?shù)掌蓿?br>
明明擾亂了丈夫的工作,卻恬不知恥地將自己包裝成一副賢內(nèi)助的模樣。
尤其是結合史書記載的“嬖其妾侯莫陳氏”來看,侯莫陳氏能從小妾扶為正妻,能隨便插手丈夫的公務,名聲已經(jīng)敗壞到外面去了,顯然不是盞省油的燈。
而侯莫陳氏在墓志上自稱將兩個繼子視如己出,結果卻被恩將仇報,在徐浩死后被繼子趕出家門云云,這些也基本可以斷定都是顛倒黑白之詞。
事情的真相無非就是徐浩死后,侯莫陳氏因為親生兒女尚幼,又是續(xù)弦,爭不過身為繼承人的繼子,作為失敗者被趕了出去。侯莫陳氏自然心有不甘,便在墓志上將繼子控訴一番。
更可悲的是,侯莫陳氏聲稱自己在離開徐家后潛心修道,甚至不惜搬到咸宜觀里居住。然而在這將近十年的清修里,她卻不反思自己以往的胡作非為給自己和丈夫帶來了多糟糕的影響,而是戾氣不減,繼續(xù)控訴自己落得如此不受待見的結局是繼子這些“受恩者之恥”。
看到這里,不得不感慨一句,侯莫陳氏倒打一耙的功力之深厚,著實令人嘆服。
5、沈中黃
《唐故承奉郎守大理司直沈府君墓志銘》:
沈氏之先,左傳詳矣。杜元凱釋曰:沈子國今汝南平輿沈亭是也。及秦之逞,漢之戎,皆有名德,煥乎史氏。后裔云委,軒裳繼代,文章人物,江左一家。六代祖客卿,儒林之宗,為五禮博士,具載陳書。
沈中黃的六代祖是南朝陳后主時期的重臣沈客卿,墓志上言之鑿鑿地聲稱沈客卿“儒林之宗,為五禮博士”,并特意強調(diào)沈客卿的事跡“具載陳書”。
看到這里,相信很多不明就里的人,或是對南陳歷史不夠熟悉的人,一定會以為這個沈客卿是什么匡時濟世的經(jīng)緯之才,不然沈中黃怎么會好意思吹噓自己的祖先名垂青史呢?
那么歷史上的沈客卿到底是怎樣的人物?翻開《陳書》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陳書》:
時有沈客卿者,吳興武康人,性便佞忍酷,為中書舍人,每立異端,唯以刻削百姓為事,由是自進。有施文慶者,吳興烏程人,起自微賤,有吏用,后主拔為主書,遷中書舍人,俄擢為湘州刺史。未及之官,會隋軍來伐,四方州鎮(zhèn),相繼以聞。文慶、客卿俱掌機密,外有表啟,皆由其呈奏。文慶心悅湘州重鎮(zhèn),冀欲早行,遂與客卿共為表里,抑而不言,后主弗之知也,遂以無備,至乎敗國,實二人之罪。隋軍既入,并戮之于前闕。
所以沈客卿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陳書》中記載得很清楚了:沈客卿為人性情殘忍冷酷,最擅長的事就是剝削百姓好讓陳后主揮霍,南陳滅亡的主要原因也在于他和施文慶知情不報,貽誤軍機。
對比史書里的記載,再看沈中黃墓志上對沈客卿的吹捧,不得不感嘆一句:沈客卿后人厚顏無恥的程度,果然是與祖先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