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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楠:宋濂的知識體系與哲學流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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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宋濂作為明初最重要的理學家之一,理學傳承可上溯到朱熹和呂祖謙,文學傳承可上溯到方鳳。但宋濂在理學上沒有固守一家之說,而是綜覽百家之說,豐富自己的理學思想。對于朱熹理學和陸九淵心學,宋濂不偏向于一家,而是調和二家之說,提出自己的明心、識心之說。
關鍵詞:張之楠 宋濂  朱熹  陸九淵  心學
 
宋濂曾作《白牛生傳》,自敘入明前之經歷與思想,其中提到有人以文人稱之,宋濂反問說:“吾文人乎哉?天地之理欲窮之而未盡也,圣賢之道欲凝之而未成也。吾文人乎哉?”有人欲從宋濂學文,宋濂則告之孝弟:“其孝弟乎?文則吾不知也。”[ 《潛溪前集》卷之七,參見《宋濂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80頁。下引宋濂文獻皆出自《宋濂全集》。]就是說,宋濂自認為是一個道學家,而非一個純粹的文章之士。本文論述宋濂的理學傳承和理學思想。
在明初的思想史中,宋濂確實占有重要的地位。據《明史》儒林傳,明初的理學家,主要有范祖幹、葉儀、謝應芳、汪克寬、梁寅、趙汸、陳謨、劉基、宋濂、方孝孺、曹端、薛瑄、吳與弼等。
方孝孺是宋濂的學生,曹端與方孝孺同時稍后,薛瑄更在曹端之后,吳與弼與薛瑄差不多同時。方孝孺為明成祖所殺,曹端、薛瑄、吳與弼等皆為永樂朝及其以后時代人。
即是說,在明代建國之初的洪武朝前期,理學方面主要就是范祖幹、葉儀、謝應芳、汪克寬、梁寅、趙汸、陳謨、劉基、宋濂等人,他們皆是由元入明。其中范祖幹、葉儀、謝應芳、汪克寬、梁寅、趙汸、陳謨等人,在明初倡導朱學,并參與了修《元史》和朱元璋制定的其他一些文化活動,但他們或者很快就相繼去世,或者辭官歸隱,影響的范圍并不是很大。劉基的理學思想在建國以后受到重視,如侯外廬主編的《宋明理學史》下冊第一編“明初的理學”中第二節(jié)論述了劉基的理學思想。不過在明清人看來,劉基的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功業(yè)和文章方面,“公之文章與功業(yè)并傳無斁,恢恢乎有余芳矣。”[  謝廷杰:《誠意伯文集序》,《誠意伯文集》卷首,四庫薈要本。]《明史》劉基本傳亦主要敘其功業(yè),傳末言:“暇則敷陳王道。帝每恭己以聽,常呼為老先生而不名,曰:‘吾子房也。’又曰:‘數(shù)以孔子之言導予。’……所為文章,氣昌而奇,與宋濂并為一代之宗。”[ 《明史》卷一百二十八。]即,對于劉基在近代以前并不以理學家視之,《宋元學案》和《明儒學案》皆不為之作傳。因此章太炎在《誠意伯文集》序中說劉基為“明一代宗師”,應該也是從功業(yè)和文章方面而言的。
與劉基不同,宋濂的理學思想一直頗受重視,“公以開國巨公,首唱有明三百年鐘呂之音,故尤有蒼渾肅穆之神,旁魄于行墨之閑,其一代之元化,所以鼓吹休明者歟!”[  全祖望:《宋文憲公畫像記》,《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九。]《宋元學案》為之作傳;《儒林宗派》則在宋濂名下,專列宋氏學派:“方孝孺、王紳(仲縉,祎子,義烏)、樓璉(士璉,義烏)、鄭淵(仲涵,浦江)、鄭湜(仲持)、鄭棠(叔美)、鄭楷(叔度)、鄭柏(叔瑞)、呂榮(慎明,永康)、陳子晟(仲昭、連江)。”[ 《儒林宗派》卷十四,四庫全書本。]這是洪武朝惟一的一個儒林宗派,由此可見宋濂在明初理學史和思想史上的重要性。
宋濂的師承關系較為復雜,《宋元學案》敘云:“嘗從聞人夢吉授《春秋》。繼從柳貫、黃溍、吳萊學古文詞。”[ 《文憲宋潛溪先生濂》,《宋元學案》卷八十二。]聞人夢吉、柳貫、黃溍和吳萊是宋濂的直接授學老師,對宋濂的理學和文學思想有著重大的影響。全祖望在指出宋濂授自四人之后,并指出其學之源流:“宋文憲公之學,受之其鄉(xiāng)黃文獻公、柳文肅公淵穎先生、吳萊凝默先生、聞人夢吉四家之學,并出于北山、魯齋、仁山、白云之遞傳,上溯勉齋,以為徽公世嫡。”但全祖望同時指出,宋濂沒有固守四先生之門戶,而是溺于佛教:“婺中之學,至白云而所求于道者,疑若稍淺,觀其所著,漸流于章句訓詁,未有深造自得之語,視仁山遠遜之,婺中學統(tǒng)之一變也。義烏諸公師之,遂成文章之士,則再變也。至公而漸流于佞佛者,流則三變也。猶幸方文正公為公高弟,一振而有光于西河,幾幾乎可以復振徽公之緒,惜其以兇終,未見其止,而并不得其傳。雖然吾讀文獻、文肅、淵穎及公之文,愛其醇雅不佻,粹然有儒者氣象,此則究其所得于經苑之墜言,不可誣也。詞章雖君子之余事,然而心氣由之以傳,雖欲粉飾而卒不可得。”[ 《宋文憲公畫像記》,《鮚埼亭集》外編卷十九。]全祖望認為宋濂沉溺于佛學,則是指出了其理學思想中的佛教因素,對此,《宋明理學史》下冊在論述宋濂“識心、明心的方法”中有所論述,認為宋濂是取自佛教的“不二之門”。
全祖望指出宋濂之學的源流可上溯于朱熹,其實不誣。《宋元學案》卷六十九《滄洲諸儒學案》記述宋濂的學承脈絡為徐僑-王世杰-石一鰲-黃溍-宋濂。關于徐僑,《宋元學案》卷七十三《麗澤諸儒學案》列為葉氏門人,其學承為呂祖謙-葉邽-徐僑,但徐僑更為朱熹門人,卷六十九列為朱熹門人,云:“復登文公之門,文公稱其明白剛直,以‘毅’名齋。”《考亭淵源錄》卷九、《朱子實紀》卷八、《儒林宗派》卷九、《宋季元明理學通錄》卷之六都將徐僑列為朱熹門人。
將宋濂的學承上溯到朱熹自不誤,但宋濂師從多人,學承復雜,并非單純的朱門后學,《宋元學案》卷八十二列為凝熙(聞人夢吉)門人,同卷又列為靜儉(柳貫)門人,卷五十一列為呂氏續(xù)傳,卷五十六列為吳氏(吳萊)門人,卷七十列為文貞(黃溍)門人。
宋濂從聞人夢吉處學《春秋》,聞人夢吉則學經于其父聞人詵老(又稱聞人詵),“受學家庭,《七經》傳疏,皆手鈔成集,訓詁抵牾者,別白是非,使歸于一,閉戶討論逾十年不出。”[ 《宋元學案》卷八十二。]聞人詵老又稱桂山先生,學于魯齋王柏,王柏學于北山何基,何基乃師朱熹門人黃榦。即,如果從聞人夢吉處上溯的話,宋濂的學承為宋濂-聞人夢吉-聞人詵老-王柏-何基-黃榦-朱熹。
宋濂從柳貫、黃溍、吳萊學古文辭,而三人皆從學于方鳳,“黃晉卿、吳立夫、柳道傳諸文章家皆出其門。”[ 《宋元學案》卷五十六。]柳貫又學經于仁山金履祥,究其旨趣,金履祥先學于王柏,王柏學于何基,此外,“又遍交故宋之遺老,故學問皆有本末。”[ 《宋元學案》卷八十二。]柳貫之文章軌度亦出于多人:“貫雖受經于金履祥,其文章軌度則出于方鳳、謝翱、吳思齊、方回、龔開、仇遠、戴表元、胡長孺,其史學及掌故舊聞則出于牟應龍,具見宋濂所作《行狀》中。學問淵源悉有所受,故其文章原本經術,精湛閎肆,與金華黃溍相上下。”[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七《待制集》提要。]黃溍又學于石一鰲,明人歸有光又說其為許謙弟子:“宋之季世,何文定公得黃勉齊之傳,其后有王會之、金吉甫、許益之,世稱為婺之四先生。益之弟子為黃晉卿,而宋景濓、王子充皆出晉卿之門。”[ 《送狄承式青田教諭序》,《震川先生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09-210頁。]吳萊學承也可上溯到朱熹:“宋濂師聞人夢吉,又師吳萊。萊師方韶父、永康胡長孺、青田余學古,學古師同邑王夢松,夢松師王味道,味道則晦翁弟子也,淵源之有自如此。”[ 《金華雜識》,《浙江通志》卷二百八十。]
由上所述,可知宋濂之理學思想的師承,一條可上溯到朱熹,一條上溯到呂祖謙。宋濂的理學思想,確實體現(xiàn)出濃重的朱學色彩。金華學術中除了朱熹的一脈傳承之外,還有呂祖謙之學。呂祖謙與朱熹、張栻同稱為“東南三賢”,宋亡后,金華所傳主要為朱熹之學,呂祖謙之學逐漸不顯,宋濂對這位同鄉(xiāng)的儒學大師非常欽佩,然病其學“殆絕”:“吾鄉(xiāng)呂成公,實接中原文獻之傳,公歿始余百年而其學殆絕,濓竊病之。然公之所學,弗畔于孔子之道者也,欲學孔子當必自公始。”[ 《思媺人辭》,《潛溪前集》卷之七,第87頁。]要學孔子,當從呂氏之學,宋濂對呂祖謙的評價可謂很高。王祎亦言宋濂感念“呂氏之傳且墜”而“奮然思繼其絕學”:“初,宋南渡后,新安朱文公、東萊呂成公并時而作,皆以斯道為己任。婺實呂氏倡道之邦,而其學不大傳,朱氏一再傳為何基氏、王柏氏,又傳之金履祥氏、許謙氏,皆婺人,而其傳遂為朱學之世。適景濂既間因許氏門人而究其說,獨念呂氏之傳且墜,奮然思繼其絕學,每與人言而深慨之,識者又足以知其志之所存,蓋本于圣賢之學其自任者,益重矣。”[ 《宋太史傳》,《王忠文集》卷二十一,四庫全書本。]朱平涵也說:“公字景濂……而是時,俗尚波靡,獨其鄉(xiāng)猶傳考亭、東萊之學?纪ひ辉賯鳛楹巍⑼、金、許四先生,稱朱學滴沠,心慕效之。間因許氏門人究其說,而又念東萊之傳且墜,每與人言深慨然嘆,思振其統(tǒng),蓋志在圣賢,讀其書想見其人,自任之重,有不求人知而求天知者。”[ 《宋濂潛溪先生文憲》,《明儒言行錄》續(xù)編卷一,四庫全書本。]宋濂奮力振興呂祖謙之學,故《宋元學案》卷五十一才將其列為呂氏續(xù)傳。
王祎在《宋景濂文集序》中,詳細地說明了金華和宋濂的學術淵源:“入國朝以來,則浦陽柳公、烏傷黃公,并時而作。柳公之學,博而有要,其為文也,閎肆而淵厚;黃公之學,精而能暢,其于文也,典實而周密;遂皆羽翼乎圣學,黼黻乎帝猷。踵二公而作者,為吳正傳氏、張子長氏、吳立夫氏。吳氏深于經,張氏長于史,而立夫之學尤超卓,其文皆可謂善于馳騁者焉。然當呂氏、唐氏、陳氏之并起也,新安朱子,方集圣賢之大成,為道學之宗師,于三氏之學,極有異同。其門人曰勉齋黃氏,實以其道傳之北山何氏,而魯齋王氏、仁山金氏、白云許氏以次相傳。自何氏而下,皆婺人,論者以為朱氏之世適,故近時言理學者,婺為最盛。然為其學者,上而性命之微,下而訓詁之細,講說甚悉,其頗見于文章者,亦可以驗其學術之所在矣。嗚呼!尚論吾邦之文章,所謂無是言,則是理闕焉者,固班班而是而有之無補、無之無闕焉者,尚足謂之文乎?吾友宋君景濂,早受業(yè)立夫氏,而私淑于吳氏、張氏,且久游柳、黃二公之門間,又因許氏門人,以究夫道學之旨。其學淵源深而培植厚,故其為文富而不侈,覈而不鑿,衡從上下,靡不如意。其所推述,無非以明夫理,而未嘗為無補之空言,茍即其文以觀其學術,則知其足以繼鄉(xiāng)邦之諸賢,而自立于不朽者遠矣。”[ 《宋景濂文集序》,《王忠文集》卷五。]文中提到的吳正傳氏為吳師道,宋濂在《吳先生碑》中說自己乃吳師道弟子:“濂于先生,固弟子行,幸執(zhí)筆從士列,咸余教所暨。”[ 《芝園續(xù)集》卷第三,第1510頁。]所謂“又因許氏門人,以究夫道學之旨”,宋濂自言道:“初,濂年二十余,頗嗜學,聞文懿許公弟子三衢方先生以性理學講授東陽之南溪,徒步往從之游。”[ 《蔣季高哀辭》,《潛溪后集》卷之七,第258頁。]又說:“近世婺、越之間。有二大儒岀焉:曰許文懿公,曰韓莊節(jié)公,皆深于濂、洛、關、閩之學,謹守師說,傳諸弟子而不為異言所惑……余生于婺,與許公同鄉(xiāng)里,雖獲一拜床下,而未及與聞道德性命之言,而許公棄捐館舍,遂從其徒而私淑之。”[ 《贈會稽韓伯時序》,《鑾坡前集》卷之七,第492頁。]吳師道之子吳沈說宋濂是最知吳師道者,請宋濂為之做碑文:“先君學行。海內靡不聞之。然知而尤詳者,莫如鄉(xiāng)人。鄉(xiāng)人知者眾矣,好道而諒直者,宜莫如子。圖其傳俾久弗忘,非子之屬而誰屬?”[ 《芝園續(xù)集》卷第三,第1511頁。]張子長乃張樞,《宋元學案》皆列為許謙學侶,王祎言宋濂私淑吳師道尚可,言其私淑張樞紐則未見明文。
綜上所述,宋濂學從多師,其理學師承可以上溯為朱熹和呂祖謙,文章的師承則經過吳萊、黃溍和柳貫上溯到宋末元初人方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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